74 塔勒克先生(第2/5頁)

兩年前,我從辦公室員工、朋友那裏聽說了一些關於破產銀行家和存錢給他們的儲戶的事情,我之所以喜歡這個話題,是因為它表明,伊斯坦布爾的富人和他們像奴隸一樣依附的安卡拉有多麽愚蠢。母親也會說:“你們過世的父親總是說‘不能相信這些假冒的銀行家’”,她喜歡這個話題是因為我們沒有像其他愚蠢的富人那樣讓銀行家把錢騙走。(有時,我會覺得奧斯曼從新公司掙來的一部分錢被騙走了,但他向所有人隱瞞了這件事。)母親會因為一些她喜歡、和他們有聯系的人家——比如說,她曾經想讓我娶他們漂亮女兒的水桶·卡德裏家、居內伊特先生和菲伊贊女士他們家、傑夫代特先生家和帕慕克家——讓銀行家騙走了錢而傷心,但她會對萊爾贊家幾乎把所有錢交給了他們工廠會計(以前是看門人)的兒子而詫異,她詫異他們只因為“他有一個簡陋的辦公室,在電視上做了廣告,在用一家可信銀行的支票”,就能夠把幾乎所有的錢投給這樣一個不久前還住在一夜屋裏的人(像會驚訝得要暈過去那樣,閉上眼睛,半玩笑、半認真地搖頭),她會說,“至少他們可以選擇一個像和你的那些演員交朋友的卡斯泰爾利那樣的人”,隨後哈哈一笑。但她從來不會在“你的那些演員”問題上停留。我喜歡和母親一起每次帶著同樣的驚訝和高興,對包括紮伊姆在內的如此“聰明、正經”的人怎麽能夠這麽“愚蠢”而驚訝不已。

其中一個被母親認為“愚蠢”的人就是塔勒克先生。塔勒克先生存錢給了請我們在佩魯爾結識的著名演員拍廣告的銀行家卡斯泰爾利。兩年前我以為他損失的錢很少,因為塔勒克先生從沒讓我看見過他的憂傷和痛苦。

芙頌拿到駕照兩個月後,1984年3月9日,星期五,當切廷晚上開車送我到芙頌他們家時,我看見所有窗戶都敞開著,窗簾也都沒拉上,兩層樓的燈全亮著。(而事實上內希貝姑媽在吃飯的鐘點會對樓上亮著的任何一盞燈生氣的,只要看見有燈光,她就會說“芙頌,女兒,你們臥室的燈亮著”,芙頌便會立刻上樓去把燈關掉)。

我走上樓梯,作好了面對費利敦和芙頌之間的一場家庭爭吵的準備。然而我看見的是,多年來我們坐著吃飯的餐桌是空的,上面沒有飯菜。打開的電視上,我們的朋友艾克雷姆先生,穿著大臣的衣服正在發表一個關於異教徒的演說,一個鄰居阿姨和她的丈夫在不知所措地用余光看電視。

鄰居電工埃菲說:“凱末爾先生,塔勒克先生去世了。請節哀順變。”

我快步跑上樓,帶著本能,我沒走進內希貝姑媽和塔勒克先生的房間,而是芙頌的房間,那個多年來我一直幻想的小房間。

我的美人正蜷曲著身子躺在床上哭泣。看見我後她振作地坐了起來。我坐到了她的身邊。瞬間,我們用勁抱在了一起。她把頭靠在我的胸前,開始顫抖地哭起來。

我的真主,把她抱在懷裏是多麽得幸福!我感到了世界的深刻、美好和無限。她的胸貼在我的胸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感覺自己不是在擁抱她,而是在擁抱整個世界。她的顫抖讓我傷心、悲哀,但同時又讓我感到了莫大的幸福!幾乎像梳頭那樣,我憐愛、小心地撫摸了她的發絲。每當我的手碰到她的額頭,她的秀發開始的地方,芙頌就會顫抖著開始一陣新的哭泣。

為了能夠分擔她的痛苦,我想到了父親的死。盡管我很愛他,但我和父親之間存在著一種緊張、競爭的關系。而芙頌,就像人們熱愛世界、太陽、街道和家那樣,發自內心地深愛著她的父親。我覺得她的眼淚不僅是在為她父親,也似乎在為整個世界、人生而流。

“親愛的,別擔心,”我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從此以後一切都會更好,一切都會改善。我們將會很幸福。”

“我什麽也不要!”說著她開始更厲害地哭起來。當我在懷裏感覺著她的顫抖時,我久久地、仔細地看了看房間裏的物件,她的衣櫃、抽屜、小床頭櫃、費利敦的電影書籍和所有的一切。八年來,我多麽想能夠走進這個裝著芙頌所有物品和衣服的房間。

當芙頌的抽泣變得更劇烈時,內希貝姑媽進來說:“唉,凱末爾,現在我們怎麽辦啊?沒有他我還怎麽活啊?”她坐到床邊開始哭起來。

我在芙頌家度過了整個夜晚。有時,我到樓下,和前來吊唁的鄰居和熟人坐在一起。有時,我走上樓,去安慰在自己房間裏哭泣的芙頌,撫摸她的頭發,往她手裏塞一塊幹凈的手帕。當她父親的遺體躺在隔壁房間,樓下鄰居和熟人們喝茶、抽煙、無聲地看電視時,九年後,我和芙頌第一次躺在同一張床上緊緊地摟抱在一起。我使勁聞了聞她脖子、頭發和因為哭泣而出汗的肌膚上的味道。隨後我下樓去給客人們續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