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2頁)

“喜歡我?”

“嗯……喜歡。”

肖然興奮極了,拿嘴在她臉上到處拱,拱過額頭拱過鼻子,終於對準了目標,兩個人笨拙地親了起來,親了足有兩分鐘,韓靈憋不住了,猛地擡起頭,眼望長天,幸福地嘆了一口氣。星光下,她臉上的唾沫像水銀一樣閃著光。

那是一九九○年的仲夏,繁星滿天,草木蔥蘢。一對男女緊緊地擁抱著,偶爾低語,偶爾微笑,偶爾幸福地嘆氣。微風從燈影搖曳的街市吹來,輕輕拂過他們身旁,就像耳邊的嘆息。

到一九九七年,吵架已經成了肖然和韓靈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為一頓飯吵,為一件衣服吵,為了一句話、一個眼神吵,吵得恩斷義絕、勢不兩立。韓靈站在窗口說:“我真想從這跳下去。”肖然鼓勵她:“跳吧,摔不死我養著你,摔死了我養著你媽。”

“你什麽時候開始不愛我了?”

“少跟我說這個,”肖然撇著嘴說,“你看看你那樣子。”

韓靈走到鏡前,鏡子裏的那張臉蒼白憔悴,眼角有淡淡的皺紋。

韓靈老了。那個星光下的女子,如今老了。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二日,肖然徹夜未歸,韓靈給他打電話,聽見話筒裏一片嘈雜,歌聲,音樂聲,碰杯聲,有個女人甜甜地說:“老板,該你唱了,你唱啊。”老板唱:“真情像梅花開過,層層冰雪不能掩沒,總有雲開日出時候,看見春天走向你我……”

韓靈默默地聽了一會兒,扔下電話,慢慢地走了出去,走下樓梯才發現穿錯了鞋,想要回去換,剛把鑰匙插進鎖孔,她就笑了,笑得淚光閃閃,這已經不重要了,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樓口有家通宵營業的藥店,她走過去,“我買安眠藥。”值班老頭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韓靈微笑:“最近總是失眠,不吃藥就睡不著。”老頭說處方藥不能隨便買,最多給你四片。

韓靈搖頭,掏出厚厚的一摞錢,笑著想:我連死都要用你的錢!老頭心動了,她拿著藥往回走,夜風涼爽地吹著,深圳的夜色如此迷人,韓靈想,我來了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啊。回到家,倒了一杯水,水太燙了,她使勁地吹著,杯裏波濤翻湧,幾滴水濺了出來,直濺到臉上,她伸手擦了擦,想這就算是我的眼淚吧。把藥瓶倒空,一把一把地吞下去,沒想到它這麽甜,比糖甜,比蜜甜,比什麽都甜。她躺到床上,燈光直射入眼,這燈是半年前買的,名牌,值三千多,有錢多好啊,韓靈喃喃自語,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外面起風了,窗簾沙沙地響,韓靈問自己:要不要寫遺書?算了,不寫了,死這麽小的事,有什麽可寫的呢?再說,你就要睡著了,睡著了多好啊,一切都那麽輕,那麽輕,人也像飛了起來,輕快地飛,又高又遠地飛……

你不能這樣,肖然說,我對不起你,但是,你一定不能死,一看見你躺在那裏,我……我……

韓靈靜靜地看著他。肖然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眼裏淚光閃爍,過了半天,他說:“我們結婚吧。”

他們結婚時沒有通知任何人。在深港海鮮城最豪華的蘭花包間,肖然點了澳洲龍蝦、南洋幹鮑,還有六百多一樽的銀翅。韓靈吃了兩口,擱下筷子,微笑著說:“我終於成了你的妻子了。”肖然微笑,韓靈繼續微笑著說:“我死也可以閉眼了。”

肖然臉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轉過身去,默默地站在窗前,嘴唇微微地哆嗦著。窗外繁星滿天,六月的深圳草木蔥蘢。起風了,風吹過前塵往事,在燈影搖曳的街市久久低徊,像生命中蜿蜒不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