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周振興是肖然見過的最嚴謹的人。此人一年四季打著領帶,頭發永遠硬硬地頂在頭上,絕不會有一根錯亂,每天上班後都有個固定的程序:上廁所、擦桌子、倒水,然後朝對面的陸可兒一笑。陸可兒跟他對面坐了兩年,每天都會在八點二十八分左右收到這個笑容,誤差絕不超過一分鐘。肖然有時開玩笑,說振興啊,你晚上回家跟老婆上床,是不是也要講究個程序?周振興不笑,一本正經地點頭,說“沒有程序就沒有效率”,陸可兒在旁邊笑得直揉肚子。

肖然一夜暴富,一時還適應不過來,老板當得一塌糊塗,君達公司開業一個月,他請周振興和陸可兒吃了二十七天。他酒量不行,喝上兩杯就臉紅,拍著周振興的肩膀說咱們兄弟如何如何,還提議要三人結拜,周振興當大哥,陸可兒是三妹,“有福同享,有難,這個這個,我自己當!”氣概堪比關老爺。那時的肖然很還善良,尤其見不得別人受苦,誰多幹了點活他就過意不去,立馬掏腰包打賞。

有一次買復印機,人手不夠,周振興和一個民工費了吃奶的勁才扛上樓來,扛得一身大汗,連襯衫都掛破了,肖然見了,頓生菩薩心腸,從錢包裏掏出一百二十塊錢,二十塊給民工,一百塊給老周,嘴裏還不住聲地道辛苦。那個民工驟然發達,歡呼跳踉而去,這壁廂周振興卻不幹了,他撣撣身上的灰,面無表情地把錢推回去,說這錢我不能拿,你已經付我工資了,然後一臉嚴肅地警告:“肖總,老板不是你這麽當的,你得注意點。”當時韓靈和陸可兒都在,肖然自尊心大受其害,酸眉苦臉地反問:“那你告訴我,老板應該怎麽當?!”

話音未落,只見周振興輕拂雲袖,漫卷長衣,大馬金刀地走到桌前,揮毫寫下兩個大字:“權威”,然後遞給他,淡淡地說錢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你得有這個。

幾年後,肖然成了一個深居幕後的老大,一般情況下不會在公司露面,偶爾出現一次,或召集會議,或商談事情,從來都是表情堅毅、目如鷹隼、大步流星,不管跟誰談話,他都直瞪瞪地逼視著對方,似乎一直能看到人心裏,再微小的漏洞都難以遁形。

秘書劉虹第一次進他辦公室時,跟他說了不到兩句話,手就一個勁兒地哆嗦。二○○○年一個內地的下野副縣長來應聘,往他的大班台上擺了一大摞證書,然後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的光輝歷程。肖然聽了幾句不耐煩,奮然起身,“嘩”地把證書全掃落地上,威嚴地喝問:“我不管你做過什麽,我只想知道,你現在能為我做些什麽!”那縣長登時呆若木雞。收購凱瑞達之前,他搞了一個顧問小組,請了很多專家教授,有次一個經濟學博士給他上課,說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交易,交易不成只是價格不對,當時人很多,肖然冷冷地頂了他一句:“我現在要買你的命,你開個價吧。”那博士張了張嘴,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按中國古人的說法,周振興算是幸運的,才逢名主,馬遇伯樂,赤兔馬給了關老爺,這都是小概率事件。但肖然自己也清楚,他這個伯樂其實是周振興教出來的,沒有周振興,就沒有資產數十億的君達集團,更不會有威名赫赫的肖老板。

君達公司是日化行業的一個奇跡。從一九九七年到二○○一年,公司膨脹了幾千倍,有員工幾千人,注冊資本一億元,除了“伊能凈”潔身香皂,還開發了“冰心雪肌”系列護膚品、“零度香”香水、“嬌滴”彩妝,每個牌子都賣得不錯,在有些市場甚至超過了日化界的龍頭老大寶潔公司。

二○○一年十二月,公司在香港洲際酒店開董事會,散會後肖然跟周振興一起吃宵夜,眼望中銀大廈高高的尖頂,心中慷慨頓生,朗聲吟道:“本是沿路打劫,不想弄假成真。”這話是朱元璋當皇帝後對劉伯溫說的。周振興往生蠔上擠了幾滴檸檬汁,不動聲色地警告他:“別得意忘形啊,你比朱元璋可差遠了。看看寶潔,人家光在內地市場一年就銷售一百多億,咱們呢?十億都不到。”

肖然被批評得心中冒火,當地扔下筷子,惡狠狠地盯著他,周振興毫不畏懼,繼續抨擊:“你能拿出手的充其量有七八個億,折算成美元,也就一億左右,還沒脫貧呢。敢玩美洲杯帆船賽麽?敢進五美分賭場麽?你也就去去澳門,上上弗蘭克,拿著五百萬美元一個的籌碼,你腿肚子都要哆嗦吧?”肖然怒不可遏,拍案怒斥,說我他媽再窮也比你富一萬倍,你還是要靠我養活著,你算什麽東西!周振興笑,說一萬倍太誇張了吧,最多幾百倍。

肖然氣得說不出話來,拿眼死死地瞪著他。周振興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嘆口氣,說我知道我該走了,今晚這些話,就算是臨別贈言吧,你這幾年變得太多了,要冷靜一下。另外,告訴你一件事,他遲疑了一下,“……我前兩天給韓靈打了個電話……她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