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九七年是劉元事業最興旺的一年,他們公司在馬來西亞新建了一個生產基地,把他抽調過去幹了三個月,劉元受命於危難之中,鞠躬盡瘁,奮勇向前,三個月裏招聘了四百多名員工,建立了全套的管理制度,還抓了一個賊。

日本運來的生產設備有巨大的事故隱患,試生產不到兩小時,接口電纜就烤焦了,滋滋地直冒火星。劉元沒跟當地的皇軍商量,果斷地拉了電閘,連夜向日本總部匯報,要求立刻派工程師進廠檢修。事後劉元自己都有點後怕:如果他再多耽擱半分鐘,整套設備就要報廢,那可是幾百萬美元啊。

回國後,排行第二的日本老板專程到深圳來看他,說我正在考慮如何獎勵你,旁邊的中國區總裁一個勁地對他眨眼,劉元笑笑不理,對老板鞠了個躬,說身為公司的一員,這都是應該做的,我不要任何獎勵。

此老板經常跟日本皇太子打球,跟掌管金融財政的大藏省有很深的淵源,他女朋友在中國期間一直戴著一副大墨鏡,打死都不肯摘,原來此人是個萬人景仰的大明星。劉元覲見時沒想到這個相貌猥瑣的老家夥有這麽大的來頭,應對之處頗有失禮,但他明白一個道理:越是不要,得到的就越多,所謂“善用兵者隱其形,有而示之以無”,劉元沒讀過《孫子兵法》,這招卻也暗合了兵法的道理,叫作“要而示之以不要”。

一個月後,公司在上梅林為他買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沒有按揭,一次性付清,花了將近六十萬。搬家那天可謂是三喜臨門,升官、置業,性病也治好了,洗澡時劉元搓著自己的身體長嘆,想我現在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國人都過得好,人生至此,夫復何求啊。

劉元至今也不知道是誰把性病傳給他的,他那段時間找了不下二十個姑娘,想起來每一個都頗為可疑。到一九九六年,嫖客劉元對他的皮肉生涯已漸生厭倦,這事費錢勞力又傷身,嚴重不符合經濟原則。當熱情一瀉如注,無邊的空虛潮湧而來,四壁冰冷,燈光黯淡,多年前那張年輕而純潔的臉就會沿時光飄飄而來,在身邊忽遠忽近地問:這是你嗎,劉元,這是你嗎?

此種孤獨不可言說

親愛的

執此冰冷之手

讓我們一起孤立無援

……

這是校園詩人劉元一生中唯一發表過的詩,寫於一九八九年秋天,名字叫《雨水飄落》。十四年後,他在陽光酒店二樓的餐廳裏對我說:“其實沒有哪只手可以握一輩子,是不是?”過了一會兒,他淒然一笑,說你不要把我寫成一個好人,你寫肖然吧,“他已經死了。”

他那時剛剛離了婚。

劉元從馬來西亞回國的時候,肖然正在發動他的第一次夏季攻勢。“伊能凈”在電視台日夜不停地轟炸,各地的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每個人都在加班,周振興連續面試了十七個小時,招了二十七名銷售員,每人發一萬塊錢,日夜兼程奔赴全國各地。

那時候君達公司還沒有自己的工廠,肖然找陸錫明談了三天,總算暫時解決了生產問題,但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他以成本價的雙倍收購“安爾雅”生產的香皂,每次發貨再多付總價百分之十的運費,光這兩項,陸錫明一年就可以賺幾百萬。

所謂生意,其實就這麽簡單。到六月三十號截止,伊能凈共收到銷售回款兩千四百萬,除去三百萬生產運輸成本,五百四十萬的廣告,二百多萬的其他費用,還有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工資和稅款,肖然至少賺了一千萬。周振興說,老板,你該考慮兩件事了:第一,建個工廠,不解決生產問題,我們就永遠受制於陸錫明;第二,買輛車吧,你是千萬富翁了,再坐出租車就太不像話了。

肖然的第一輛奔馳是老款的SEL560,車開到家的時候,他和韓靈都很興奮,這可是奔馳啊,兩年之前,兩個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肖然剛領牌,不敢開快,以每小時六公裏的速度開到南海酒店,花七百多吃了頓燭光晚餐,然後一直兜風到上海賓館,韓靈看了一路,笑了一路,笑得肖然柔情發作,探過身去在她臉上“梆”地親了一下,韓靈幸福得差點昏死過去。

那是他們的蜜月。肖然一生中唯一的、最後的蜜月。

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日,韓媽媽離開深圳的第九天。周振興在新落成的君達工廠調試設備,陸可兒在寶安跟兩家供應商談判,談價格像吵架一樣,老板娘韓靈給陸錫明送去了最後一張支票,七十四萬元,剛回到辦公室,肖然就通知她:“你被開除了。”所有人都詫異地擡起頭,韓靈一時反應不過來,像傻了一樣望著他,只見肖然滿臉通紅,低聲怒斥:“你回家吧,你這個沒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