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所有人的敘述中,我都能清楚地看見你的影子,你站在他們中間,有時悲傷,有時流淚;你站在深圳繁華的夜色裏,神情迷茫,左右張望,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你飄浮在每一個角落,他們看不見你,他們踩著你,碰撞著你,一伸手就能摸到你,你怕極了,像人群中那個哭泣的小孩,你縮成一團,到處躲閃,但始終不肯走開。

我知道你在找什麽,但你找不到它,肖然,你死之後,它一直都沒回來。

韓靈被搶後回鞍山住了三個月。一到家就大病一場,發高燒到四十一度,身上壓著兩床棉被,還是不住地打哆嗦,嘴裏咿咿呀呀地叫喚。韓媽媽省錢省慣了,沒舍得送她去醫院,一個人在家裏琢磨偏方,熬姜糖水、燒大蒜頭,還請對面樓神叨叨的老劉婆子化了兩道香紙灰。韓靈服了不僅沒好,反而更加厲害,臉色烏青,嘴唇抽筋,話都說不出來了,吃什麽吐什麽,一嘴的尿騷味,韓媽媽這才急了,連背帶扛地把女兒弄到醫院,事後才知道,如果再耽誤個一兩天,韓靈的小命都可能不保。

韓靈在醫院裏躺了整整兩個月,肺炎、宮頸炎、附件炎,最要命的是急性腎衰竭,用韓靈自己的話說,是一肚子的爛下水,這都是當年湖北老隊醫的傑作。做完血液透析後,她整個人像癱了一樣,頭上身上冷汗直流,她媽站在床邊,哆嗦得像塊涼粉,還沒開口眼淚就滾了下來,說你遭了多大的罪啊。韓靈咬牙強笑,笑完了輕輕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四年前打的那次胎,那時也這麽疼,肖然抱著她,眼中淚光閃爍,說:“我真想替你疼一會兒。”

韓靈在家裏住了三個月,讓她媽多了半頭白發。她還是神經衰弱,一夜一夜地睡不著,一合上眼就感覺眼前有人,高大的,矮小的,各種相貌的,站在黑影裏,冷冷地、不懷好意地盯著她,韓靈被夢魘的巨石死死壓住,徒勞地掙紮,無聲地叫喊,每次醒來都是一身大汗。

她媽迷信,一口咬定是撞鬼了,花二百塊請老劉婆子來家裏作法,嗚嗚呀呀地唱了半天,唱得韓靈哭笑不得,回房給她大學同學小米打電話。小米剛跟丈夫吵完架,一聽見她的聲音就開始犯酸,說你的命多好啊,肖然那麽有出息,哪像我,嫁了這麽個窩囊廢,他媽的連套房子都混不到。韓靈笑笑,聽見隔壁的老巫婆唱道:“你要是缺錢花,嗯嗯嗯,我許你金和銀;你要是有冤情,嗯嗯嗯,到閻王殿上申,聽我好言勸,該動身就動身,嗯嗯嗯,不許害好人……”

這叫指路。據說人死後容易迷路,在陰陽交界的岔路口,那些亡魂總是要停下來久久徘徊,跟隨每一個他愛過或恨過的人,久而久之,他就會忘了自己是誰。韓靈說,有一天我夢見了他,就在四海那家小書店門口,他到處張望,像丟了什麽東西一樣,等我走過去,他一見我就害怕地跑開了。

如果人死後有靈,那是不是肖然的亡魂最後一次擁抱他的愛人?

關於肖然和韓靈離婚的事,日化界流傳著很多種版本,核心問題就是錢。有的說肖然給了她五百萬,有的說是八百萬,最離譜的是衛媛說的,一千萬。她說這話的時候有點憂傷,說他其實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前妻,我只是他的一個玩具,開始是,到最後還是。

玩具衛媛在肖然死後第二個月談了一次真正的戀愛,她迷上了一個在酒吧唱歌的長發帥哥,那帥哥身高一米八五,笑起來像F4的老大言承旭。認識當天她就把他帶回了家,“言承旭”看著墻上她和肖然的合影,笑眯眯地問:“你老公?”衛媛笑笑,從抽屜裏拿出一支肖然從東南亞帶回來的、一百二十美元一支的大麻,深深吸了一口,摟著帥哥的脖子,一絲不漏地全吐進他嘴裏,然後伸手去解他的皮帶,一邊解一邊說,來,幹我,幹給他看。帥哥被挑逗得興致大發,一把將她翻過來,粗魯地撩起她的裙子,像追尾的汽車一樣,兇猛地撞進了她的尾箱。衛媛擡起頭來大叫一聲,看見肖然正一笑不笑地看著她,神態平靜,瞳孔微微收縮,似乎正在怕著什麽。

墻上的肖然不會理解那個大聲叫床的女人,她其實並不愛錢。和“言承旭”交往了一年多,她至少為他花了一百萬,買車,買全套的音響,買幾百塊一條的內褲。即使在跟肖挺同居的那兩個月,她仍然會偷偷地跑去看他,肖挺零零碎碎地給了她三十多萬,她一分不漏地全花在帥哥身上,就像那支香醇的大麻。肖挺打她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天帥哥給她發了個黃色短信,惡意篡改辛曉琪的《味道》,說我想念你的腰,想念你的騷,想念你T形內褲,和你下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