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如果不是大四食堂裏的那件事,肖然肯定不會來深圳,他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去鞍山,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房子,會為了看球賽跟老婆吵架,也會因為孩子早戀而失眠,漲工資高興,如果不幸下崗,他可能要躲起來偷偷地哭一場。也許某一天他會放縱一下,在出差時,在路邊的美容院裏,跟某個陌生的、或醜或美的女人。放縱完了心中內疚,回家後對老婆加倍溫柔。那樣他肯定成不了億萬富翁,但也不會只活到三十二歲,死的時候四顧空空,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韓靈說:“他今年三十三歲,再過十一天,他就要過生日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韓靈。聽說我要寫肖然的生平,她似乎有很多話,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猶豫了半天,忽然冒出這句話來,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他家在農村,我家裏也不富裕,所以上學時我們倆一直都很窮。三毛錢買六兩米飯,我吃二兩,他吃四兩;八毛錢買兩份菜,幾乎從來見不到肉,偶爾有一兩塊,他總是把瘦的給我,肥的自己留下。二食堂東北角有個情人專區,我們總是坐在那裏,拿免費的菜湯當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有一天肖然跟我開玩笑,說有你在身邊,喝菜湯都能把我喝醉。”

在一九九一年的照片上,韓靈清秀、樸素、瘦削,笑起來有點靦腆,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紅暈。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經常收到情書,每周末都會有人約她,去看電影嗎?去跳舞嗎?韓靈一概搖頭,牽著肖然的手,在月光清遠的夜裏裊裊遠行,在身後留下一片嘆息。

“那時他快畢業了,因為那年遊行的事,學校對他有個鑒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裏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沈陽,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過最終都沒定下來,但我對他說過,不管去哪裏,我都會跟著他。”

“那天的事是個誤會,他去參加就業見面會,回來得晚了點兒,我沒等他吃飯,買了一個饅頭,一份白菜粉絲,坐在我們的老位置,剛吃幾口,我們班的李向東走過來,開玩笑說你男朋友不在啊,我來當一下替補。”

二○○三年七月十六日,李向東專程趕到深圳,韓靈請他吃飯,席間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韓靈求婚,說我等了這麽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兒找我這麽好的人,不如嫁給我算了。韓靈光笑不說話,過了半天,她意味深長地說:“我的錢都是肖然給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臉是血,他可一直記著呢。”

李向東一輩子都在長粉刺,臉像大慶油田一樣隨時往外冒油。他家庭條件不錯,是韓靈班上有數的富人。坐在韓靈面前後,看見她的大餐,他咋咋呼呼地喊了一聲,說你就吃這個啊,然後不由分說地跑到二樓小炒部,買了一份清燉排骨、一條紅燒魚、一份尖椒炒雞蛋,哐當哐當地擺在桌子上,財大氣粗地說吃吧吃吧,我請客,你看你,瘦得真讓人心疼。

“肖然愛吃醋,別的男人對我笑笑,他就會不高興。”韓靈慢慢地說,“不過從一九九八年開始他就變了,即使我死了……他都不會看我一眼。”

肖然餓著肚子從市內趕回來,看見韓靈對面那個嬉皮笑臉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廢氣,等走近了,看見桌上的雞魚排骨,想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這兒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處來,酸眉苦臉地問:“給我打飯了沒有?”韓靈知道他醋勁發了,趕緊賠笑,笑得像被人扇了一耳光,說我以為你中午不回來了,你坐著,我馬上就去買。

肖然肚裏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響,噴了半天響鼻,氣哼哼地站起來,說算了,我吃什麽吃,你什麽時候想過我。說完轉身就往外走,韓靈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的李向東憤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胳膊,沒叫名字,說嗨,不要走嘛,這麽多菜,足夠咱們三個人吃的。

戰爭就是這麽引起的。李向東話音剛落,肖然雙掌齊出,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說你是誰啊,誰跟你三個?李向東晃了兩下沒站穩,砰地撞在後面兩個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飯盒落地,一片慘叫。旁邊的人“呼啦”一聲全圍了過來,李向東吃了這一推,臉上有點掛不住,站起身來憤怒地質問:“你他媽的沒錢,我請她吃點好的又怎麽了?!”這下可把肖然氣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邊問候著李向東的祖宗,一邊手腳並用地跳過了桌子,李向東見勢不好,剛要躲閃,腦袋上已經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時聽見肖然說:“我讓你跟我牛逼!我讓你跟我牛逼!”

那次戰鬥持續了一分半鐘,根據韓靈的統計,肖然共計出拳五次,出腳兩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東只出了一拳,不過這一拳是決勝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鏡,打得他雙眼流淚、滿臉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裏兀自喃喃罵戰。韓靈見狀,驚呼一聲,縱身躍進圈內。李向東的表情三分像生氣,三分像高興,還有幾分酷似陳水扁,他輕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頭,氣焰囂張地對韓靈說:“要不是看你的面子,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