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那天是星期一,劉元垂頭喪氣地從鐵門裏走出來,陳啟明坐在那裏抽煙,一看見他就傻了,嘴巴大張,雙眼渾圓,煙頭“啪”地掉到地上。以前的劉元從來都是亮晶晶的,西裝筆挺,襯衫雪白,皮鞋亮得可以當鏡子用,而現在從收容站走出來的這個家夥,看起來就像個衰神,破爛爛的T恤衫,臟得辨不出顏色的大短褲,一只腳腫得像饅頭一樣,勉強趿拉著一雙舊拖鞋,如果腰裏再紮上一根草繩,活脫脫就是個叫花子。

劉元被關了整整七天,戰略轉移三次,先進派出所,再進收容所,最後像死魚一樣被裝上貨車,直接運送到樟木頭。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日子,五年之後,再談起往事,學佛之人劉元依然憤憤不平,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進收容所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頓打,打他的是個叫阿寶的收容員。那是個狹窄擁擠的監獄,蹲滿了窮人、乞丐和下等妓女,擠滿了憂愁的臉和淒慘的哭聲,每個人都散發著牲口、貨物和屍體的臭味。阿寶大概是心情不好,從院子那頭走過來,一路上罵罵咧咧的,看誰不順眼就踹誰一腳,把劉元身邊一個幹巴巴的老頭踹得仰面朝天,半天都爬不起來,又不敢叫喚,嘴使勁地癟著,看著看著就要哭出來,劉元心中不忍,伸手將他扶了起來,還替他拍了兩下身上的土,剛要蹲回原位,聽到身後一聲厲喝:“你!站起來!”

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乞丐和妓女中間,劉元筆直地站起來,高高的鐵絲網上掛著一輪嫩黃的月亮,每一個卑微的生靈都沐浴著它神聖的光輝。

阿寶殺氣騰騰地走過來,劈面就是一掌,說讓你他媽多管閑事。劉元晃了一下,臉上火辣辣地疼,腮幫子突突地跳,兩眼死死地瞪著他。阿寶迎面又是一拳,說你還敢瞪我,你再瞪我!劉元的鼻子破了,眼前金星亂冒,身子一歪,“撲通”坐到地上,鮮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阿寶還不解氣,摁著脖子又踢了他兩腳,大聲問他:“你服不服?!”

劉元不吭聲,於是又打,旁邊通通地跑過來兩個人,一個按住他的腦袋,另一個打了兩拳,一腳蹬在他的肚子上,劉元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滾。阿寶揪著他的頭發,擡手又是一個耳光,問他:“服不服?”

上百個人靜靜地望著他們,但沒有一個人出聲,過了半天,聽見劉元甕聲甕氣地回答:“服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是第一天。劉元的皮帶和皮鞋被搜走了,身上僅剩的幾十塊錢也被搜走了,但沒有收條。在臭氣熏天的收容倉裏,劉元跟一個矮壯的家夥共用一床棉絮,翻身時不小心碰了他臉一下,壯漢怒而起身,重重的一拳擂在他小腿上,劉元抖了一下,馬上把腳縮了回來,悄悄地滾出了被窩,臉貼著肮臟的水泥地面,感到在南方從未有過的冷。

第二天劉元被裝上一輛人貨車,小小的一輛車上居然塞了將近二十個人。關車門時夾住了一個矮小女人的手,她叫,但沒有人理她,汽車慢慢發動,這女人咬著牙把手抽回來,鮮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時一片喧鬧,但每個人都聽見了那聲尖厲的號叫,在東倒西歪的車廂裏格外驚心動魄。

到樟木頭時下了一場雨,劉元一瘸一拐地走下車,看見鐵柵欄旁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穿得破破爛爛的,坐在雨地裏大聲地哭,劉元慢慢地走過她身邊,看見她手裏拿著一個啃了半截的面包,被雨水泡得像一捧白色的泥。一個收容員在旁邊粗魯地罵了一句,劉元趕緊縮著脖子往前走,雨水刷刷地落下來,他被打傷的皮膚像針紮的一樣,鉆心地疼。

在樟木頭他只吃過七頓飯。有一天吃飯時兩個民工吵了起來,吵得面紅耳赤,互相推搡了幾把,劉元知道不好,找了個角落遠遠蹲下,氣還沒喘勻,就看見五六個收容員如狼似虎地沖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把兩個民工摁倒在地上,噼噼啪啪地打,有一個民工是個矮個子,被打得滿臉是血,一邊像豬一樣號叫,一邊像條蛆一樣在地上亂拱亂爬,肮臟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條長而彎曲的血路。

劉元說,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從那以後,每想起這些,我就會提醒自己:天堂和地獄不過一墻之隔,永遠不要囂張。

劉元進去時穿了一套美爾雅西裝,值四千多,系了一條夢特嬌領帶,五百七十八元。劉元一生精明,在生意場上從沒吃過虧,但那次卻賠得一毛不剩:他把全部行頭都給了一個姓滕的收容員,換來的只是一個電話,通話時間不到一分鐘,折合人民幣約九分錢。

二○○○年八月份,他的資訊公司成立,在人才大市場招聘,那個姓滕的收容員滿身大汗地擠進來,一臉羞澀的笑,指著招聘啟事上的保安崗位,期期艾艾地說:“我想……我想應聘貴公司的保安,我能吃苦,也能……”劉元看了看他的簡歷,笑眯眯地問他:“滕福林,你還記不記得我?”滕福林盯著他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說不記得了,既然你認識我,那就錄用我吧,現在工作真難找。劉元笑了笑,揮揮手將他趕了出去,然後看見了他脖子上那條皺巴巴的領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