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七月十八日是陳啟明結婚五周年紀念日,那天黃蕓蕓起得很早,煲了粥,煎了四個雞蛋,丈夫兩個,她和兒子各一個,陳啟明早上喜歡喝普洱茶,她沏了滿滿一大壺,坐在那裏等他起床,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動靜,黃蕓蕓想了想,輕手輕腳地走出家門,到樓下報攤上買了兩份報紙,《南方周末》、《深圳商報》,上來後看見陳啟明剛從書房裏出來,她討好地笑了笑,陳啟明像沒看見一樣,踢踢踏踏地走進衛生間,洗臉時不知碰翻了什麽,發出驚人的聲響。

那段時間陳啟明心情很不好,他的倒灶運持續兩年了,搞酒樓賠錢,搞建材賠錢,連股票都越來越難炒,一九九九年上半年他一分錢都沒賺到,還被套了好幾只股,要不是黃蕓蕓每月兩萬多的分紅和房租,他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深圳是一座用成績說話的城市,賺錢才是硬道理,賺不到錢,說什麽都白搭,所以陳啟明總覺著自己是個廢物,尤其不好意思見老丈人,每次都是黃蕓蕓抱著兒子回家,留下他一個人在屋裏長籲短嘆,郁悶不止。

陳啟明是個老實人,雖然看著老婆不順眼,也沒做什麽出軌的事情。跟孫玉梅分手以後,他出去旅遊了整整一個月,先到黃山,再到峨眉山,後來還去雲南麗江住了十幾天,他本來就內向,回來後越發沉默,天天把自己關在屋裏,有時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那次分手讓他很傷心,沒想到她會這麽決絕,連老同學的情面都不顧了。仔細想想,其實孫玉梅從來都沒在意過他,擁抱也好,上床也好,都是她一個人的遊戲,而他不過是一塊跳板,跳過去了就再也不會回頭。陳啟明做了一年半的跳板,花了幾十萬,最後落得個兩手空空,連張合影都沒留下,想想就讓人難過。不過他也沒後悔,那驚艷的十八個月,足以讓他在這單調乏味的房間裏回味一生。那十八個月裏,孫玉梅或笑或惱,有時文靜,有時調皮,連生氣的表情都那麽刻骨銘心。為了延長這注定不會長久的驚艷人生,陳啟明送皮包,送手機,孫玉梅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直到他咬著牙送上那張二十萬元的存單。

那是他們的最後一夜。吵過了,哭過了,該說的都已經說完,連做愛都沒了理由。孫玉梅不肯回頭,他也知道留不住她,坐在那兒一聲不發,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孫玉梅半睡半醒地躺在那裏,電視滋滋拉拉地響著,誰都沒想起來要把它關上,似乎有那點噪音吵著,心裏就會好過一點。快兩點鐘的時候,樓下撞了兩輛車,孫玉梅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說出車禍了,陳啟明“嗯”了一聲,走過去抱住她,小聲叫她的名字:“玉梅。”孫玉梅答應,看著他難過的樣子,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紅了,說:“啟明我對不起你,我,我……”半天也沒說出下文,只感覺他抱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最後連氣都要喘不過來。

孫玉梅長嘆一聲,摸了摸陳啟明的臉,一句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脫了襯衫,脫了褲子,然後鉆進被窩裏等他,陳啟明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看了半天,最後輕輕地躺到她身邊,兩眼望天,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孫玉梅又嘆了一聲,關了燈,伸手將他摟了過來,動作輕柔含蓄,就像母親摟著自己的兒子。

夜已經深了,深圳一片寂靜。在黑夜的另一邊,另一個母親已經摟著兒子睡了,她們會夢到些什麽,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關心。

對陳啟明來說,那二十萬有多重含義。它很重,因為愛情,因為理想,因為生活的全部意義;它也可能很輕,一次性交式的告別,或者一次告別式的性交,沒有懷孕,沒有結果,什麽都沒有。在不遠的將來,陳啟明會有很多個二十萬,那時孫玉梅已經是個陌生人,在他生命中驚艷地跳過,現在只是一段極輕極微的往事。為了表達一種極其復雜、卻又難以言說的心情,他把錢全存在妻子的戶頭裏,不過這對黃蕓蕓沒有任何意義。她已經瘋了。

天亮時孫玉梅走了,走得異常決絕,異常美麗,帶著那張二十萬元的存單。陳啟明望著她的背影,想說點什麽,張了兩下嘴,最終也沒說出來。他掏出煙盒,卻發現已經空了,他用力地把它握成一團,那時陽光普照,在溫暖的陽光下,煙盒吱啦吱啦地響著,硬紙板戳得他掌心隱隱地疼。

從那以後,他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門口,她正跟商場經理談專櫃的事情,陳啟明從旁邊走過,她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繼續談,臉上微笑依然,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第二次是在振華路的名典咖啡,她那時已經懷孕了,看見陳啟明站在門口,她很高興的樣子,走出門來跟他聊了一會兒,陳啟明問她是兒子還是女兒,孫玉梅說是女兒,五個月後出生,然後輕輕拍了一下肚子,笑得十分甜蜜,陳啟明提著給黃蕓蕓買的營養品,靜靜地看了她有一分鐘,發現這個美麗女人已經開始老了,臉上有一層細細密密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