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座城市,也許只是你的想象。它出現於一夜之間,像海市蜃樓一樣虛幻而美麗,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視著它,為它哭,為它笑,久而久之,你終於發現,原來它只是你的一個影子。

一個乞丐說:這裏冬天不冷,真好。

一個民工說:工資高啊,我幹了四年,在老家蓋了一棟樓,人人都以為我發了財。

一個坐台小姐說:陪聊三百,過夜一千五,等我妹妹大學畢業,我就不幹了。

一個白領說:我來了六年了,供了一套房,壓力不小,只想找一份安安穩穩的工作。

一個老板說:鈔票決定一切。沒有錢就沒有生活。

鵬鳥的故鄉。夢想之都。欲望之淵。愛無能的城市。淪陷的烏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你知道,一切比喻都沒有意義。當周振興忙於推銷他的新概念教材,當陸可兒開始新一輪的收購和兼並,當劉元和陳啟明在某個地方做著某事,當韓靈和衛媛在另外的地方做另外的某事,世界仍然日復一日地繁華著。於是你知道,生命不過是一場虛無的華宴,觥籌交錯,歌哭無休,然而任何人的缺席都不會改變什麽。

韓靈重回深圳,發現一切都很陌生。火車站出口改了,公交路線也調整了,她在路牌下徘徊著、猶豫著,像丟了魂一樣,一直沒想好該往何處去,每路車都會有個終點,但她的終點又在哪裏?

消息是周振興告訴她的,那時肖然已經死了二十六天。據說葬禮很隆重,送葬的車來了一百多輛;據說各大報紙都發了訃告,很多人都寫了悼念文章,還有人打算為他作傳;據說追悼會的規格很高,許多重要人物都到場講了話。

該說的都說完了,韓靈“哦”了一聲,掛上電話,慢慢地坐在沙發上,心想:他就這麽死了。然後下意識地去收拾東西,那時已經放暑假了,學校搞了一個收費的補習班,她下午還有一堂課。出門的時候總感覺忘了什麽東西,怎麽想也想不起來,就那麽疑疑惑惑地走到了學校。

上課上到一半,有個家長站在門口敲門,說找他女兒,韓靈微微笑著,看他們父女親親熱熱地說話,心裏像被什麽猛地撞了一下,“轟”地響了一聲。她呆了一會兒,轉過身繼續寫板書,抄李白的《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 “啼”字寫錯了,拿指頭蹭掉,突然間,清清楚楚地聽見有人說:“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韓靈一愣,手裏的粉筆“啪”地斷成兩截,她急忙轉身,沒有人,但那句話聽得那麽清楚,就像真的一樣。

心裏突然疼起來,開始是隱隱的、細線一樣的疼,她不在意,繼續講課,那疼痛卻不知不覺地越來越重,越來越深,最後鋪天蓋地地湧了出來,疼得她一身都在發抖,學生們好奇地望著她,韓靈手扶講台,感覺身子又冷又熱,胸口有一把大錘一直在不停地敲,耳邊轟轟鳴響,心裏的血四散地流,她腰都站不直了,嘶啞著嗓子說:“同學們,老師……老師有點不舒服,大家自習吧。”說完拔腿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他!”

晚上回家收拾東西,慢慢的,一切都想起來了。是的,一切都想起來了,過去那麽多年,每一個場景、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看得那麽清楚、那麽真切。每一個肖然,二十歲的、二十一歲的、二十八歲的,都來到了面前,微笑著、煩惱著、像個孩子一樣來到了面前。摸摸他的臉吧,摸摸他的手吧,摸摸他的胳膊吧,那上面還有你留下的傷,韓靈想:他從來沒罵過你,是的,沒罵過;他從來沒打過你,是的,沒打過;他從來都那麽疼你,是的,是的,他一直都那麽疼我!他一直都那麽疼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但是,他死了,他死了!

到火車站,售票員說沒有座位了,要不要?韓靈大聲回答:“要!站票也要!”擠吧,你們都來擠吧,就這麽擠到了北京,北京是傷心之地,那年在這裏送他去深圳,他說什麽了?“別哭,親愛的,我們會在一起的,永遠在一起!”我們會在一起的,韓靈想,我聽你的話,我不哭,一定不哭,但是,你為什麽就這麽死了?你怎麽敢,就這麽死了!

從北京到廣州,終於有了座位,二十四個小時的旅程,她一直沒吃沒喝。我不渴,我也不餓,韓靈想,想著你,我就不渴了,想著你,我就不餓了。對面的小兩口正在親親熱熱地說著什麽,他們是南下打工的吧,他們正在笑呢。小夥子笑著看了她一眼,對他的女朋友說:“深圳是個好地方。”是啊,好地方,第一次買了房子,他把你高高地拋了起來,也是這麽說的,“深圳多好啊,”他說,“親愛的,這是我們的天堂。”而現在呢,韓靈直直地看著那對情侶,心裏慢慢地叫著那個名字,想親愛的,現在哪裏又是我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