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2頁)

你想起了那年的誓言:“你死了,我陪著!”那個燙傷還在,就在你的掌心,你摸著它,它疼得鉆心,你為什麽不死?還有胳膊上的牙印,你摸摸它吧,摸摸它吧,你哭了,你哭著想:我為什麽不死?你吐完了,整個世界都那麽輕,心裏空得擱不下一粒塵埃,你問自己:我為什麽不死?

你駕車疾沖,世界那麽輕,它是你的,所以你可以橫行。前面有一輛加長貨車,你拼命按動喇叭,它不給你讓路,它欺負你。連一輛貨車都要欺負你,你殺了它吧,反正你已經殺過那麽多了,你殺過一對夫妻,殺過兩個欠你錢的人,對了,你想起來了,你還殺過四個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殺了自己的孩子,你罪惡滔天,罪該萬死,人人詛咒你,惡棍,你為什麽不死?

“他大睜著眼看我,”林司機說,“眼睛像血那麽紅。我本來想罵他的,走到近前,卻什麽也罵不出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四周靜悄悄的,靜得讓人害怕,我突然害怕起來,渾身發抖,這時他嘴唇動了兩下,我湊過去,發現他在哭,”他打了個冷戰,慢慢地說,“他臉上都是淚,原來他……他一直在哭。”

那個死者在哭。在無人知道的淩晨三點,他淚流滿面地說出了他的遺言:“殺,殺,殺……”

你醒了。在淩晨三點的深圳,你終於醒了。你的腰斷了,腿斷了,到處都在流血,你就要死了。多麽疼呵,不是腰上的、腿上的、身上的疼,而是心裏的,像刀紮、像斧砍、像針刺火燒一般的疼,一生中的每個人,每件事,每個喜怒憂樂的表情,都湧了出來,從最深的靈魂之井裏咕嘟咕嘟地湧了出來,冒著熱氣,泛著泡沫,像血一樣湧到眼前,一切平凡的都如此深刻,一切遺忘的都如此清晰,一切微不足道的都重若千鈞,你渾身戰栗,靈魂搖搖欲飛,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啊——”

這是淩晨三點鐘的深圳,寂靜的夜裏,每個人都聽見了那聲淒厲的呼喊:“啊——”

劉元醒了。

陳啟明醒了。

衛媛和韓靈醒了。

所有人同時睜開了眼睛。

畢竟還是要留戀的,是嗎?那些被風吹亂的頭發,那些曾經飛舞的衣衫,誰的歌聲經久不散?誰的笑容照得天地通明?誰讓你一生惦念、一生懷疑、一生忠誠?誰抓住了你將死的心,牢牢不肯放手?

你擡起胳膊,它那麽重,像泰山一樣重,你已經沒有力氣了,還是堅持著,拼命地往上擡,擡,擡,看見了嗎?它們還在那裏,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殷紅如血,燦爛如花,這是你這一生唯一的財產,誰也不能奪走。你要親它們嗎?你低下頭,拼命地低下頭,但你已經沒有力氣了,你想:太遠了,太……遠……了……

“相信我。”他說。

她唔唔地呻吟著,忽然在他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他騰地跳開,喘著粗氣說:“出血了。”

“給你一個血的教訓,這樣你就不會忘了我。”她得意洋洋地說。

那年他二十一歲。在那時,生活原本有無數種可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