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8頁)

閉上眼睛腦子裏就出現幻覺, 眼前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或者是家裏溫暖柔軟的大床。

小時候看童話,過了多少年,都認為賣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現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過凍餓交加的經歷。

“趙玫,醒醒!不能睡。”孫嘉遇用力拍著我的臉,聲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著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象小女孩一樣飛往天國。頭腦異常清楚,身體卻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靈肉脫離的感覺如同夢魘。

“跟我說話,聽見沒有?”

“說……說什麽?”我含糊不清地咕噥,拼命想撐開眼皮。

恍惚中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音,我被緊緊摟住,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聲音就在我耳邊:“寶貝兒,聽話,別睡!”

“嗯……不睡……”我依舊東倒西歪。

不知過了多久,嘴裏被塞進一塊東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夢中一腳踏空,我激靈一下,神經頓時興奮起來。

睜開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輪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絨服裏,臉貼著他的羊絨衫,周圍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點溫度的地方。

“你瘋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絨服,“你想凍出毛病來?”

“別動!”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別動!”

“嘉遇!”我用力抱緊他。眼睛漲得難受,卻沒有落下眼淚,似乎體內的液體都已凝固成冰塊。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們要在這兒呆很久了,除非有人發現我們的行蹤。

可是茫茫荒野中尋找一輛車兩個人,這個希望太過渺茫。

烏克蘭不是美利堅合眾國,超級大國可以為一個意外事件,動輒耗費天文數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衛星改變軌道,因為他們堅信生命無價。

朋友們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國大使館。但大使館願為因私出境公民擔待的,一向有限。

我擡起頭,曙色漸明,雪光映進孫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這一刻兩人心靈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著我笑了:“跟你說個笑話,平時我總說,男人最劃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盡人亡。今兒雖不是牡丹是朵玫瑰,總算遂了願,勉強賺了。”

他變著法兒逗我笑,好避過清晨最困的時候,我明白。可是因為冷,他的身體一直在發抖,抖得聲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嗎?我沒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這回他沒說話,也沒有動。

我終於替他把羽絨服的拉鏈合上,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著,很配合地說:“你剛才那笑話真粗俗,帶色的笑話也有雅的,聽我給你講一個。”

以前從《笑林廣記》中看到的,印象相當深刻,我說給他聽:“話說有個老頭兒,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兒,從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麽意思嗎?”

他打岔:“就是每天床上運動唄,我當然知道,多好的運動啊!”

“閉嘴聽我說!”我白他一眼,“然後老頭兒就病得起不來床,大夫切完脈告訴他,閣下骨髓已盡,僅余腦髓矣。老頭兒立刻從床上坐起問道,噫,腦髓可供戰幾回乎?”

他大笑:“你這家夥,原來是個蔫兒壞,真看不出啊!”

太陽出來了,雪地反射著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地面的溫度,卻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點兒幹柴。”孫嘉遇從車窗裏鉆出去,回來的時候,臂彎裏抱著一摟枯樹枝。

車門前清出一小塊地方,終於不用再從窗子裏爬進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時候,直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火焰更美麗的東西。

我蜷縮成一團在火邊蹲下來,火焰的溫度讓凍過的皮膚熱辣辣作痛,但比起黑夜裏的掙紮,卻是說不出的幸福安樂。

我傻笑,幸福的門檻,原來只有這麽低。

孫嘉遇取出千斤頂和工具,卸去越野車的四個輪子。

“你幹什麽?”我大吃一驚。

沒了車,在這荒原裏就等於斷了腿。

“先顧了眼前再說。”他把一只車輪扔進火堆,拉著我挪到上風口。

橡膠很快燃燒起來,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滾滾濃煙順著風勢扶搖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車輪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煙火能夠成為求救信號,吸引到什麽人的注意。

但是從日出到日落,我們沒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終一片寂靜。

太陽落下去,溫度驟降,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過這一夜。胃裏空無一物,先前那種尖銳的刺痛,好像被牙齒反復嚙咬的感覺逐漸消失,被似有似無的鈍痛代替。

隨著陽光一線線消失,心臟也一點點被掏空,也許這是今生看到的最後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媽,鼻子發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