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足足用了五日,桃溪河裏共起出了二十四具的屍骸, 最早一具已成森森白骨, 縣衙特地清出四間屋子作停屍之用,守屍的差役不敢獨自守夜, 捉對喝酒才捱得天明。

這二十四具屍骸沉屍河底, 年月日久,魚蟲啃噬,面目全非,難辨真容。苟家又與前幾任縣令互有勾結,身契銷毀,人世間竟無這些人的來歷。姓甚名誰? 多少年歲?來自何處?

張了告示認領, 是否有兒女在苟家為奴又失蹤的?卻也毫無音信。

只王三記憶好,指著一具女屍, 捂了口鼻,道:“她面目潰爛, 小的也不太肯定,前幾年賣與苟家一個叫曾阿九的小娘子,下巴仿佛也有這麽顆痣。記不清是四橋村還是雙彎村人了。”

施翎去查,雙彎村確有姓曾的人家, 也確賣了家中女兒為奴。保長嘆道:“他家原不是本地人士,當年遽州水災, 逃難而來在這落了戶。眼下家中卻是無人,二老身故,一子投兵, 一子不知去了何處學藝,另一子染病身亡,二女賣了一個,另一女不知嫁與何處。”

施翎帶保長認屍。

保長只搖頭,道:“如何認得?這屍骸非人模樣,阿久賣時年小,我只記得她細瘦可憐。”又道,“生得頗好。”

桃溪驚天的命案,鬧得一縣人議論紛紛,沿河人家生恐水中生怨魂,拿了紙錢燒化,只求他們安生投胎,若不瞑目,冤有頭債有主,找那兇手算賬,莫傷及無辜。

家有頑童的更是三令五申,拳腳恐嚇:不許在河邊亂走戲水,當心被拉了當替死的鬼。

又有兩家後怕不已。

一戶便是李家,小李氏被媒人說與做妾,兩家去處,一處是苟家一處是蘇家。小李氏青春,自不願與白發老翁同鴛帳,倒是大李氏對女兒道:蘇家雖老,身邊攏共只你一個。苟家年青,家中不知多少美妾,十幾只手朝鍋裏抓住飯,你能撈得幾口到肚。

小李氏聽得有理,這才去了蘇家。

她在蘇家伴了蘇老翁,身邊睡著將死之人,皮肉垂老,心中不知多少悔恨:應去苟家做妾。

苟家案發,她在家中驚得一夜未睡,真是僥天之幸,躲過一劫。若是做了苟家妾,說不得自己也要做水中鬼。

另一家卻是賴屠戶,賴家娘子欲把女兒嫁與何家不成,又與何家娘子頂牛罵嘴,生一肚子的氣。暗自許了宏願:要將女兒嫁與比何家更富貴的人家。

媒人胡四娘得知後上門道:這桃溪富戶,比何家富貴的不過幾家,正頭娘子怕是不能,良妾卻能掙一掙。

賴家娘子鬼迷了心竅,竟真動了心。

胡四娘為了多糊弄她銀子,不把事辦嚴,只一趟趟來回,騙些腳頭。又哄得賴娘子承諾事後定給厚厚的謝媒錢。

賴屠戶這頭看了撈屍,這頭回家打了賴娘子一頓,再不許賴娘子亂插手女兒的婚事。賴小娘子聽得河中撈出二十四具屍骨,嚇得連做一夜的惡夢,倒是收起往常的心思。

賴屠戶見她低頭垂淚,哭得好不可憐,道:原本阿爹為你定的沈家,你只嫌人家貧,不願跟著受窮吃苦,好好一樁婚事讓你們母女攪得黃了。阿爹只你一女,你阿兄雖不爭氣,卻也不是小氣的,你若是夫家一時不如意,阿爹自有嫁妝貼補,怎會讓你吃吃糠咽菜?

說得賴小娘子羞愧難當,低聲道:只憑阿爹做主。

賴家娘了半邊臉腫得山高,松一顆牙,見女兒掉轉了心思,冷笑:做得糟糠妻便得好?你為家計,兩手操勞如同一截老枯枝,兩只死魚眼兒,色也不鮮,人也粗。他未發達,你仍要跟著他吃盡苦頭,死後一副薄棺板;他發達了,便領了你的情?在外養了粉頭相好,金啊銀啊,好衣好食將養著,可記你好?不說別個,只說阿娘,你見阿娘可過了甚好的日子?

賴小娘子捏著手帕又沒了主意。

賴屠戶一陣氣悶,去了相好那,打定主意尋個合適的將女兒嫁了,留著怕是仇。

苟二在牢中只管喊冤,他家的掌家倒想攬了罪,道這些仆役不服管教,他下手重些,失手打死。

苟家族老髦耋之年,耳未失聰,眼未昏花,旁人都道他是積福長壽之人,在牛苟朱三家極具威信。

苟族老在家中治了宴,請帖發出。牛父只稱病得起不來,每日藥都要吃掉幾斤,時不時還倒不過氣,要拿老參吊命。

牛束仁袖中塞了一條手帕哭訴,兩眼通紅,眼淚串珠似得往下掉:“老翁不知,阿爹……郎中只說不好,我們兒孫日夜伺侯,只怕一個萬一。阿娘還道要去曹家棺材鋪定棺材,對沖借喜。阿翁高壽康健,我阿父正當壯年,卻是身染頑疾,藥石無效。”

他哭得可憐,苟族老拿兩只老眼看著他,半日不出聲。

牛束仁揖禮道:“小子在老翁之前失禮了。”拿手帕拭臉,眼一紅又是一串淚下來,哽咽道,“老翁見諒,小子實是擔心阿父。阿父是家中主心骨,若是……小子實是六神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