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月寄當空, 宜州的熱鬧沒有停下半分。

沿街商鋪遍垂彩燈, 樹梢枝頭盡纏彩緞, 水面溪畔河燈盞盞, 歌女船頭輕歌曼舞,多情浪子推杯置盞。行人接踵, 車馬不通,男女老少盡著新衣, 青年夫婦牽衣結伴, 燈搖人影,似羞未羞。

街邊更有百種的吃食湯飲, 魚丸、湯團、糖糕、八寶甜羹, 豆粉滾圓子,蔗汁、梨漿、香茶……

何棲等人雖心有余悸,到底不願錯過佳節,左右留在客店又無趣。施翎又從眾地痞那抖摟了銀錢, 再增添三分, 一並補償給了店家。

店家本當今日要虧個底朝天,沒想到竟得了陪償,在心裏默算片刻,倒似有賺, 轉憂為喜, 驅著店夥計上前收拾賣好。

眾地痞哪敢有半點不滿, 連地頭都陷在了通判府,對上這兩個活太歲, 撿回一條小命,實是幾輩子修的福德。討了饒,說了幾句奉承的話,一眾人或攙或扶或擡,自去醫鋪或歸轉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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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晚了,街集上卻還熱鬧,到底不算錯過元夜。”沈拓將一盞小小的紗燈遞給何棲。

何棲接過,拎在手裏細細端詳,燭光輕透,嫩柳歸燕似是活過來一般。她在看燈,沈拓卻在看人。隔燈觀人,柔了眉目,淡了年月,朦朧如一畫,只想卷成一軸藏入懷中,仔細珍藏。

何秀才一掃剛才的陰霾,笑呵呵看他們小夫妻一眼,拉緊了沈計的手,怕他走失。曹英與施翎道:“真是百業紅火,竟是看不出哪個行當更招客。”

施翎撓頭道:“曹家哥哥與我說這個,我卻是不懂。”

曹英笑道:“我只問你,宜州這些的商家店鋪,你最願去哪家?”

施翎也笑起來:“若有閑錢,自然要買了酒吃。曹家哥哥要是賣酒,我定定時時光顧。”

曹英無奈道:“桃溪何家賣得好酒,幾十年的經營,我如何與他家相爭,還是另尋其它的買賣。”

施翎不解:“曹哥哥家棺材生意興隆,何必去做別的行當,常言道:萬事開頭難。平整的好道緣何不走,偏要去趟荊棘?”

曹英嘆道:“日日與死人打交道,晦氣得緊。”想想又道,“家中枝葉繁茂,百子千孫的,少不得幾百張的嘴……”

施翎笑道:“哥哥可是扯謊,我細數半日,曹家也不得這些人。”

何秀才在前頭笑,回身對施翎道:“你曹哥哥是做生意的,他們索溜的嘴皮,再平常的事也要誇大幾分,你不如折半揀了聽。”

曹英大笑幾聲:“說慣了嘴,我雖巧舌,根子卻不欺人,不做以次充好的下作手段。”

何秀才贊道:“行商當以‘誠’為首,開門迎客,一視同仁,童叟無欺。”

曹英連連點頭,道:“親家公說得在理。”

何棲悶笑,別看何秀才說得明白,似是事事通透,出門在外卻是受不得好話鼓動,又不擅討價還價,明知對方漫天開價,他卻不與之爭辯。若是心頭之好,徘徊回顧,多花些銀錢也要買將回去;若是尋常之物,他便轉身離去,店家見了。每上來拉他袖子伏首賣好,哭訴困頓 ,何秀才聽罷,又慷慨解囊。

何棲初時只當何秀才誤信店家家道艱難,誰知何秀才道:雖知不真,但他低眉乞憐,棄盡顏面,何苦與他計較?

他自家有氣節傲骨,不食嗟來之食,見不得他人為了賺幾個銅子曲膝弓背,賠盡小心。

何秀才也知自己的毛病,家中早非先前光景,並不寬裕。遇著要支使大錢的事物,便使人托與盧繼。喜得盧娘子暗地念佛:郎君君子端方,難免過迂,眼下倒知打個彎,可見娘子在天有靈暗地庇佑。

沈拓見她邊走邊笑,忙護著好以免摔倒,笑道:“阿圓自顧自出神,一街的人,千萬當心。”

何棲拎高小燈籠照他的臉,道:“大郎在我邊,我放心得狠。”

一句話說得沈拓心花怒放,接過她手中的紗燈,道:“阿圓只管賞燈看景,我護著你。”

何棲道:“倒不是為景,表伯在為營生犯愁,我也有幾分掛心。”

沈拓道:“這豈是一朝一夕便得的?你又難得出來,一年也只得一夜這般熱鬧,宜州不知招了多少的能工巧匠,才制得這一城的燈,阿圓先看燈作樂,散散心。”

何棲知他不願自己勞神,笑道:“卻是偶爾生得一念。”

沈拓道:“萬事回了桃溪再作長議,阿圓先別惦著這些。”

曹英耳尖,追上幾步問道:“弟妹有什麽主意,可能告知一二,也好讓我得些想頭?”話出口,又大悔,忙揖禮賠罪,“表弟弟妹只當吃酒吃昏了頭,問了不知好歹的話。”

何棲不以為意,側身避過後說道:“表伯不必多禮自悔,事無不可對人言。”

何秀才也點頭:“曹家侄兒多慮了。”

沈拓從來大度,更是沒放心上,施翎與沈計卻是懵懂,不知門道。曹英看看這個,再瞅瞅那個,盡是沒一個計較他失言,心裏反倒生出憂慮來:無半點防人之心,可如何做開門營生?便是得了好行當,別也被人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