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十六那日飄起了蒙蒙絲雨, 滿城的彩燈倒似一夜之間失了顏色, 昨日繁華恍如舊夢。

何棲一行人起了個大早, 喂飽了馬, 又吃了米粥肉餅,收拾得妥當, 離城返家。

他們要走,店家與店夥計連念幾百的佛, 小心翼翼將他們送出門, 只盼再也不來此等惡客。

異鄉歸來馬蹄輕。

明明是一樣的腳程,歸途卻是周身輕便, 便連拉車馬也揚著四蹄噅噅嘶叫。街上行人了了, 偶有幾個也是揣著手、睡眼惺忪、哈欠連天。秦樓楚館更是春閨被未溫,深怨天光早。

施翎嫌蓑衣笨重,只戴了鬥笠,騎在馬上更顯得清瘦細條, 他打頭走在前面, 想著宜州也不過如此,還不及桃溪秀美呢。正想得移了神,路過一家花院,一個細巧之物沖他投擲過來。施翎吃驚, 急忙撇開頭, 抄手將細物收在掌中, 卻是一枚蒸得軟爛的棗子。

擡對卻見一個俊秀郎君憑欄而坐,面前幾碟下酒, 看他受擾皺眉,笑了起來:“不過一宿,小郎君將我忘得幹凈。”

施翎仰臉笑道:“倒不曾忘,我還賺了你一壇酒。”

俊秀郎君撫掌:“這便好,沒白廢好酒。”

施翎一停住,沈拓和曹英接著勒住了馬。沈拓擔心施翎吃虧,跳下來立在他身邊揖禮道:“舍弟行止粗放,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俊秀郎君將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笑:“弟弟英雄,哥哥也是好漢。不過,你們卻要謝我一遭。”

沈拓與施翎對視一眼,雙雙不解其意。

俊秀郎君道:“昨日打了賣藝的,昨晚打傷了一屋的人,二位便當地事發生?”

沈拓攔住施翎,拱手道:“這位郎君如何得的消息?我們兄弟二人在桃溪做差,趁著年節來宜州看燈,無端遭人欺辱,動手傷人,為得不過自保。與我們為難的強人,冒充通判小舅,被司馬夫人扣了去。我們打人,卻不曾傷了性命。”

俊秀郎君仍舊,不緊不慢道:“這個我卻不知,我只知道司馬生了好一場氣,要為小妾的阿兄做主呢。”

何棲在車內聽得分明,原先提著的心重又落了回去。此人並非要尋他們的不是,而是要來賣好。

果然,沈拓醒過味,喜道:“不敢問郎君是哪家貴子,只謝郎君正義施以援手。”

俊秀郎君擺擺手,又笑問:“兩位欲如何謝我?”

沈拓與施翎道:“郎君只管開口道來。”

俊秀郎君看著施翎,道:“我昨日問你可願來我家中當個門客,今日依舊如此問你。這位好漢,可有興趣另博一份前程。”

施翎想了想,仍舊搖頭,深揖一禮:“施翎何幸蒙郎君看重,只我卻仍要辭謝郎君的好意。我是飄零之人,無根浮萍,家中父母早逝,兄嫂寡情。我打殺了人發配他鄉,只當天高地遠也是孑然一身,在此地,在他處,並無什麽不同。不曾想,我遇著了哥哥嫂嫂,視我骨肉,念我饑寒,施翎生平才知家的滋味。”施翎心間湧上酸意,道,“我生了貪念,不舍離去。”

沈拓與何棲等人聽得傷懷,憑欄的俊秀郎君沉默片刻,伸個懶腰,揮手道:“罷罷,你不識好歹,莫非我還強求於你。”他一露倦意,便有梳著烏蠻發髻,頭插銀梳的妓子將他扶了進去。

沈拓暗松一口氣,他們不知這位郎君身份,起了爭執,怕又是一場事端。

曹英執鞭上前道,也是受驚不小:“宜州真他娘與我們不相宜,連生是非。”

施翎道:“倒是受我連累。”

沈拓笑道:“與你有何相幹,咱們家去。”

一路緩歸,一色風景與來時卻是兩種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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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的士兵見了沈拓一行,笑道:“都頭竟是歸轉了?過得好節。”

沈拓隨手扔給他一包糕點,道:“明日還要應差呢,宜州熱鬧,只是路遠水長累得慌。”

守城的士兵接了糕點,喜得眉開眼笑,道:“都頭大方客氣。”又低聲道,“都頭家中常有人來找呢。”

沈拓還不曾想到是齊氏,還在想門親眷上門走了空,等見守城兵士一副不好多言的模樣,立馬轉過味來:怎又來生事。

何棲見他不過與兵士說了幾句話,臉色倏變。不由問道:“大郎,家中可有事?”

沈拓沒好氣道:“阿娘不知為著何事,找來家中。”

何棲輕蹙柳眉,道:“許有要緊的事,你休要高聲失了禮數。”

學拓點頭道:“阿圓不必憂心,我心中有數。”

幾日不曾在家中,門窗緊閉,積了一屋的潮味。何棲看著院中隱有春意的樹木花草,又驚又喜,道:“生得好多嫩枝新葉。”

阿娣通了窗戶,又撣了何秀才的床鋪,何棲扶了他道:“旅途勞累,阿爹快去歇歇。”

何秀才到底上了年紀,自感支撐不住,不在那邊要強,笑道:“可見是老了,腰都硬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