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午後的風夾帶著泥土的腥氣, 萬物敗落枯死沉腐消彌於地底, 余下不甘的腐臭, 縈縈繞於鼻間, 留下那些虛渺的痕跡 。

阿娣面無表情地立在那裏,好似要哭, 臉上卻沒有半滴的眼淚。她枯黃的頭發變得黑密了些,雖然仍舊稀少細軟, 梳了雙髻也只是一個小小的揪揪;消瘦幹黑的臉豐盈了些, 臉頰微鼓,透著淡淡的紅, 如同一枚不起眼的野果, 雖不打眼,卻鮮落落地掛在那。

婦人答不上話,收起悲聲,立起一雙小眼將阿娣從頭到腳看個仔細, 連發髻上綁的兩條翠色絲帶都沒有放過。衣裳也是好的, 沒有貼著補丁,兩只手的也是幹凈的,指甲縫沒有一點的黑泥。

阿娣木著臉,局促地藏起了手, 將它們背到了身後。

婦人掏過蟹的手全是泥, 這說話的功夫結成了硬殼, 她搓搓手,泥粒簌簌往下掉, 手上倒是幹凈了些。

她無奈長嘆一氣,悲悲戚戚地擦著淚,低泣道:“阿娣,你歲小,不知家道的艱難,吃了這頓沒得下頓,家中幾只手掙飯,幾張嘴等食?你阿姊阿妹,連身整衣都沒。你怨阿娘偏心,實是活不下去,真個要等著餓死?你是個犟的,心又硬,揣在肚裏十個月,生下來倒熱乎,大了憑得狠心!你只怨阿娘賣你,也不看看在大戶人家好衣好飯,你阿姊她們飯都扒拉不進嘴哩。”

阿娣滿臉的木然,像是一片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敗葉,懸懸地掛在那。

婦人硬是上前將阿娣的手從背後拉出來,包在手裏,狠狠地抽了抽鼻子,將哭出的眼淚和鼻涕都抽了回去,嘴角露出一抹笑來:“阿娣,你有阿弟了,唉喲,生得粉粉團的,小鼻子小眼睛,喜人的狠,你做阿姊了。”

阿娣迷茫地抽回手,道:“阿娘糊塗了,我早做阿姊了,家裏還有小的姊妹呢。”

婦人笑道:“這如何相比?你的阿姊阿妹將來嫁了人,便是別家人了,阿弟才是你的依靠呢。”

阿娣又道:“阿娘又說糊話,我是做奴婢的,怎的又靠阿弟?”

婦人拍腿道:“打小便是這般直不楞的不懂拐彎兒,賣是賣了,還能贖身出來,仍舊好好嫁人匹配。”

阿娣嗖地擡起雙眸,張口結舌:“阿娘要為我贖身?阿娘有銀錢?”明明是喜信,可阿娣卻像籠在沉沉的霧裏,更加迷茫了,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要離開沈家,離開娘子?歸轉家裏?

她愣愣地回過身,愣愣地看著何棲,愣愣地地喚了聲:“娘子?”

未待何棲應聲,婦人堆著笑丟開阿娣,趨上前來,行了一個禮,打量了何棲一番,誇贊道:“好俊秀的娘子,十裏八村也找不出這樣的美人來。”她邊說邊伸手要去拉何棲的手。

沈拓陰著臉,拿刀往前一隔,道:“這位大嫂,若是有事,說便是,動甚的手腳?”

婦人被嚇了一大跳,連連退後,瞪著沈拓手中的長刀抖如篩糠,道:“官差……恕罪,不是有意沖突,饒我一趟。”

何棲袖手站在一側,道:“大嫂受驚,拙夫粗人不懂迂回,卻不是傷人性命的惡人。大嫂有事,只管說來聽聽,你可是要為阿娣贖身?”

婦人抖了抖,雖是輕紗擋面,卻難掩何棲秀美風姿,又見她待阿娣和善,便當她是柔軟的性子。誰知,一說話,卻不是好說話的模樣。聽何棲動問,小聲道:“兒女都是做娘的心頭肉,心尖血,哪有不疼的,當初賣阿娣,實是無法可想,拿她吊了全家的命。眼下家裏略好了些,自己骨肉在外做牛做馬,如何忍心,便想將她贖買回來,只求娘子開恩,給個恩典。”

何棲細察她的神色,緩聲道:“大嫂賣阿娣時得了十貫的錢,贖回卻不是先前的價,而是二十貫,不知大嫂可備了銀?”

婦人了一驚,豎起眉毛破口而出:“怎的翻了倍?倒似落寇劫家呢! ”

沈拓怒道:“大嫂慎言,我娘子好說話,我可不是好欺的,賊寇什麽面目,你可要見上一見。”

婦人擡手給自己一個嘴巴:“唉喲,官差、娘子,我是個鄉野村婦,嘴上沒把門,說慣了村話,真真不是有心的。”

阿娣扶著何棲,血赤通紅的臉,只將頭垂得要低到地底去。

婦人見了,沖著阿娣道:“阿娣幫阿娘補補,阿娘不會說話,你只木頭似戳那,也不支上一聲兒。”

阿娣的手抖了抖,舌頭跟被摘了一般,只出不來聲,何棲不露點痕跡地拍了拍她的手。阿娣一顫,露出一個溺水之人抓了浮木似的目光來。

“大嫂要是有心為阿娣贖身,找了牙保,備銀上門,我倒可以斟酌斟酌 。”何棲道。

婦人苦臉哀聲道:“一時沒這些銀錢,娘子可能寬上幾日,等小婦籌錢再來贖阿娣?”

何棲將眉一蹙,更加疑惑,點頭道:“大嫂一心盼著骨肉重聚,我倒不好充那拆骨離肉的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