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李二娘子因一張嘴不討喜, 問了半日才摸到沈家的大門, 見烏門小院, 綠枝探出院墻, 綠果累累,階前掃得幹幹凈凈, 不見半片的落葉,桃符掛在門前, 擦拭如新。

李二娘子心裏嘀咕:看著不過尋常人家, 不似什麽高門大戶。放下籃子,用袖子撣撣身邊女童的膝蓋臟鞋, 囑咐道:“學些機靈, 也好得個好去處。”

女童應了一聲,道:“阿娘我知曉。”

李二娘子微瞪著眼,輕喝道:“可不好學你阿姊沒良心,自家好吃好穿, 屁都不留一個給家裏, 味都不讓你聞一下。”

女童低下頭,兩只手指交纏在一塊,道:“我記著呢。”

李二娘子這才滿意點頭,又看她亂蓬蓬的發髻, 沾點唾沫重綁了下, 又拉拉她過短的衣裳, 道:“阿娘就指著你了。”

女童乖順點頭:“我得錢與阿弟買糖吃。”

李二娘子笑道:“不枉我疼你一場,你阿姊壞根爛心, 不如你的一指頭。明眼的人打了照面便能知你的好處。”

她又絮絮幾句,舔舔唇,上前拿手扣了門扉,等得片刻無人應門,疑心沒聽見,正要用力擂門,院門咯啦一聲,被人拉了開。

應門的正是阿娣。

李二娘子只笑得沒了牙眼,見她一身鮮衣,頭上還戴了朵絨花,伸手便要去拉她的衣袖,道:“出落得花一樣,水靈靈的,阿娘那日都不敢認。”又探入籃中掏出一個脆李,“家裏新摘的,作禮送家中的娘子,謝她放你的身契。”

阿娣沒睡好,黃白的臉,腫眼皮,也不出聲,千言萬語堵在喉中生出千根萬根的刺,卡在那,紮進血肉中。

李二娘子攥著一個李子,偏阿娣不動不接不說,心裏生火,暗忖:白生的丫頭,眼下還要靠她,不能與她生氣。悲聲道:“阿娣,阿娘也是沒法,但凡有一條活路,哪個會賣女兒。”又推推身邊的女童,“家中你們最親厚,阿娣,你七妹,天天念著你呢。”

阿娣死氣沉沉地眨了眨眼,家裏缺衣少食,姊妹間也不大和睦,為著一口稀粥,便能大打出手。

女童上前一步,細聲細氣地問道:“阿姊離家後,不記得阿七了?”

阿娣看她好似看到自己,黃黃稀疏的頭發,短了一截的衣裳,細瘦矮小可憐,不由松動了神色,問道:“阿七,阿娘也要賣你?”

阿七眼裏閃過一絲慌張,垂頭不語。

李二娘子笑起來:“阿娣,阿娘接了你家去,你家娘子身邊便少了服侍的人,你為阿七說幾句好話,阿七體貼小意,做事也利落。”

阿娣猛得看向李二娘子,木鈍鈍的眼裏竟透出尖銳來,那點的惦念、那點的愧疚、那點的思念,通通化作一口苦得沒邊的茶被咽進了肚裏,浸得五臟六腑都滲出苦汁來。

她們……她們……真是一點的好都要得去,吃了肉還要敲了骨髓出來。

李二娘子還無所覺,阿七卻是驚得退了一步,怯生生盯著自己的腳尖,自我安慰:阿姊有了更好的去處呢。

他們正僵在院門前,一個板著腰杆,酸臉掛嘴的婆子過來喝道:“阿娣,教得你許久,還是這樣散漫沒有規矩,既有客,怎不請進家。”

阿娣忙屈膝道:“大娘,不是客人,是我阿娘。”

婆子聽說,掀了掀刀拉似的眼皮,訓道:“什麽阿娘?一封銀子買下你,只有主家,沒有爹娘,家中娘子才是你娘呢。”

阿娣認錯,道:“大娘,阿娣知錯,再也不敢了。”

李二娘子愣住了,急上前強笑:“這位嫂子怕是有誤會,我上門要贖我女兒家去,銀錢都備好,你家娘子親口應承的我。”

婆子轉身,一牽嘴角,只她的嘴角似是僵的,笑也不像笑,仍是死板的一張臉:“阿娣是我將買回來的,簽的死契,便是私產,哪裏好贖身。”

李二娘子急了,將婆子一攔:“怎不好贖身?你家娘子應下的,叫我將二十貫錢來為我阿娣贖身,你家買丫頭只花得十貫,還白賺我的錢哩,如何不叫贖身的。”

婆子壓根不為所動,吐出的話如同剛磨的刀口:“好生無禮的鄉野村婦,你不如去街集打聽一二,哪家哪戶簽了死契的奴仆,能得轉家中的?當初為了多得幾兩銀,將女兒作牲口賣了,眼下又想作人領回去?天下哪得這般便宜的好事?我家娘子年輕心善,禁不得眼淚跪求,卻不知有些人膝蓋是軟的,眼淚歪嘴便來。我少不得要為她把些門,防奸滑小人進宅偷米偷油。”

李二娘子被一頓搶白,急道:“你……你一個下人奴仆,怎做你家娘子的主?也是個欺主的老貨。我付了銀錢,不叫我贖女,還有沒有天理王法?”又推阿娣,“死囡囡,快去求你家娘子,讓她放你家來。”

阿娣險被推得摔倒在地,婆子袖手冷笑:“她敢去,便打斷她的腿,為奴這般膽大,反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