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季蔚琇拿了一根釣竿, 獨坐舟中,冷月如霜, 鋪就一地雪色。季長隨見他心煩, 識趣地守在岸邊,嫌冷,點了一堆篝火烤手取暖, 時不時搓手跺腳,揚聲道:“郎君,夜深天寒, 我們不如早些回去吧, 被世子知曉,小的擔待不起啊。”

季蔚琇冷笑:“阿兄早睡, 若是被他知曉, 定是你通風報信, 做了耳報神。”

季長隨紅眼喊冤:“郎君, 小的若有不二之心,叫我不得好死。”

季蔚琇捏著魚餌道:“仔細驚了魚。”

季長隨掐著脖子消了聲,又探頭看著黑沉沉的水面, 哪來得魚, 大寒冬夜連只飛蟲的都沒有。四下寂寂無聲, 孤舟漁燈, 季蔚琇到底不敢放肆,披了厚厚的裘氅,遠看倒似夜釣的蓑衣漁翁。他正覺得清靜自在, 便聽舟過水動,有船篙輕點水面。

沈拓與施翎也是大吃一驚,一人棄了船篙,一人放下手中的事物,揖禮道:“明府怎在這邊深夜垂釣?”

季蔚琇訝異:“你們二人這是?”

沈拓笑道:“娘子有孕,冬日也沒什麽新鮮的吃食,我借了蝦籠,想捕些蝦來。這條水道少船只過往,布在這邊,免得纏了漁船。明府好雅興,冬夜獨釣。”

施翎是個好奇的,問道:“明府釣了幾條魚?可有白條?”

季蔚琇魚籠裏別說白條,連根枯草也沒有,不過,他倒端得住,笑道:“垂釣之趣在於釣,不在魚。”

施翎笑:“怪不得我不耐煩釣魚,坐個半天,連片魚鱗都不得,撒網才趣味,一網下去,還能網來蝦蟹。”

沈拓吃驚:“我以為你最喜歡脫個赤條,下水捕魚。”

季蔚琇棄了魚竿,道:“相請不如偶遇,沈都頭與施都頭不如一同過來略飲一杯淡酒。”

沈拓與施翎撐舟靠近,插篙泊在一處,季蔚琇為難,篾蓬小舟,也不曾多備馬紮坐具,未免失禮。

沈拓席地而坐,道:“我與阿翎粗鄙,沒有這些講究,哪處不能坐下?”

施翎拍拍衣擺,笑道:“別說船上,荒墳野地,也曾睡得。”

他們在船下對坐飲酒,季長隨在岸上急得跳腳,嚷道:“明府,都頭,天冷,怎好吃冷酒?放小的上船,與你們溫酒。”

施翎見了哈哈大笑,轉臉道:“長隨大驚小怪,冷酒吃進肚中,早成了暖酒。”

季蔚琇也笑:“他雖絮叨,卻是一心為我。”

沈拓到底沉穩些,道:“不如讓長隨上船,免他著急。”

季蔚琇道:“不用理會,我們自在飲酒。”

沈拓接盞,一飲而盡度季蔚琇形容,料他心中有事,但他不是多事之人,也不動問,不過舍命陪君子與他飲酒。施翎卻是不識趣的,吃了幾盞酒,疑惑問道:“明府怎不在家中陪兄長?”

季蔚琇執壺的手微頓,輕笑道:“兄長舟車勞頓,在家中將養,哪能拉來陪我胡鬧。”

施翎呆了一呆,心想:明府怎答非所問。正要再問,沈拓拿盞敬他:“阿翎與我吃一杯,冬夜寒冷,卻陪哥哥出來捕蝦。”

施翎頓時轉了念頭,笑道:“左右夜長,又沒什麽消遣,再者,也是為嫂嫂與侄兒的康健。”

沈拓道:“無論如何,還是謝阿翎一盞酒。”

施翎吃盡碗盞中的酒,仍顯不足,笑道:“酒不嫌多,哥哥謝我就不必,多與我些酒卻是使得。”

季蔚琇看他們親密,不由想到了自己與季蔚明,他幼時資質不佳,別人背個幾遍便能記下的文章,他背個十遍仍舊磕磕絆絆,同窗先生未免輕視。季蔚明嘴上刻薄,等他下學,又每每拉他手去書房與他講解釋義。對家學先生又多鄙薄,與侯夫人抱怨道:“一介酸儒,不知變通,又不識因材施教,族中子弟多有耽誤,我教阿弟,比他還好。”

侯夫人戲謔:“才教得幾篇文章,便這般自鳴得意。”

季蔚明一挑秀麗的長眉,道:“他當弟弟朽木,我卻當弟弟良材,旁雜不論,只這點,我便勝他多矣。”

侯夫人道:“你也說二郎是你弟弟,弟弟與尋常學生如何相提並論?”

季蔚明道:“師為父,心有輕慢,豈配為尊?”

侯夫人掩袖笑道:“晏清,雖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為父者尚有不慈,何況為師?良師與益友,二者兼可遇而不可求,你苛責了。你既不滿族中夫子,等你弟弟下學,你另行教導,言不如行,行不如動,貪圖憤憤之語,於事何補?”

自此,無論風霜雨雪,暑夏寒冬,季蔚明都領他另行講文念書,一日不怠。

他阿姨極為感念,盛妝跪謝侯夫人。

侯夫人將他阿姨扶起摁在身畔,笑道:“這是他們兄弟的情誼,你做什麽這般鄭重其事?”

他阿姨私下道:“以心換心,哪日二郎負了世子,阿姨也不敢認你為子,身死也必以發覆面,無顏再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