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粉多情

她這麽恨他,也還不肯把他真正地往外推,因為方才跟在他身後往回走時,她幾次擡頭去看他的背影,每看一次都是一陣心痛。她先前是多麽地喜愛這個背影啊!她現在依然是喜愛著這個背影的啊!

(一)

林燕儂調脂弄粉,將自己修飾得花朵一般,等著張嘉田回來欣賞。然而她從上午等到了天黑,卻是始終不見張嘉田的影子,陪伴她的人,只有一位馬永坤。

她不知道,張嘉田早把她忘到腦後去了。

張嘉田這一整天,一直是和雷督理廝混在一起。雖然是廝混,但他並不是一毫正事都沒幹。他對著雷督理大大地拍了一場馬屁,硬是從雷督理手中拍出了三十萬元的軍餉。

這三十萬軍餉對他來講,乃是一筆極其要緊的資金。他同那個白俄將軍兼軍火販子謝爾蓋談妥了一筆軍火生意,如今謝爾蓋的貨物已經從大連裝船出了海,即將到達天津碼頭,只要他把談好的款子如數交出去,那一萬支步槍和十萬發子彈,便可歸他所有了。

三十萬既是到了手,他放松下來,開始有閑心去看雷督理。此時他們所在的這個地方,乃是俱樂部後頭的公事房,屋子裏擺上了一桌麻將,原本是他、魏成高、林子楓三個人陪著雷督理打牌。然而若是讓他到那烏煙瘴氣的寶局裏推牌九押大小,他願意,覺著熱熱鬧鬧的有點意思,可讓他這麽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打麻將牌,他真是沒品出多大的趣味來,所以玩了片刻之後,他就起身讓了賢,把自己這個座位讓給了後來的莫桂臣師長。如此過了一會兒,陳運基師長和警察廳的蘇廳長走了來,林子楓便也趁機脫了身——他和張嘉田還不一樣,張嘉田是因為“不好玩”而不玩,他則是根本就不贊成打牌這種無聊的娛樂。

林子楓脫身之後,溜了個無影無蹤。張嘉田也想溜,因為他的幹兒子今天中午到了北京。此兒子姓張名寶玉,既是他的幹兒子,又是他心腹部下張文馨團長的親兒子,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而身兼二職,穿梭似的在北京和文縣之間來回跑,被這一幹一親兩個爹當通信兵使喚,不可謂不辛苦。可憐張寶玉處在一個青春的時期,本來就起了滿臉紅疙瘩,如今受了這樣的操勞,內火旺盛,面上越發地爭奇鬥艷,簡直沒法看。

張嘉田並不以貌取人,張寶玉那張臉長得再熱鬧,他也不嫌棄,並且因為張寶玉做事勤謹,他還格外看重他。張寶玉既然已經來了,他就急著回去見這小子一面,問問文縣情況,可雷督理在椅子上坐得如同鐵打的一般,這牌局完全沒有要散場的意思,他要是就這麽提前走了,會不會不大好?

站在門外猶豫了片刻,張嘉田決定還是耐下性子,再等一等。轉身掀門簾子回了屋子,他拖過一只凳子,坐到了雷督理身後看牌。這牌看得也沒意思,因為雷督理是必然地不會輸——在場這些人恭維他還恭維不過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贏他的錢?

雷督理知道他坐過來了,但是一雙眼睛只是看牌,並不理他。一鼓作氣又打了兩圈,雷督理終於站了起來,側身一拍他的肩膀:“來,你替我兩圈。”

張嘉田約莫著他也該累了,可萬沒想到自己會被他抓了壯丁,又不便拒絕,只得答應著站起身,取代著雷督理坐到了牌桌前。

雷督理離開這間屋子,先是去那衛生間裏方便了一番,然後走出門去,見了太陽。方才玩得入了迷,他忘了累這回事,如今站在這花紅柳綠的世界裏了,他呼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這才感到了周身的疲倦。白雪峰輕輕地從房中趕了出來,出來之後不說話,先擡頭看看太陽,然後從胸前的衣袋裏取出一副墨晶眼鏡,雙手送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接過墨晶眼鏡戴上,免去了陽光刺目之苦。信步向前走去,他打算順便溜達溜達。白雪峰跟了上去,柔聲說道:“大帥略走走就得了,當心曬久了太陽,要鬧頭痛。”

雷督理頭也不回地一擺手:“聽你的話,我成紙糊的了,風吹不得,太陽也曬不得。”

白雪峰笑了一聲,不再多說。雷督理繼續向前走,因為在這公事房和前頭那些娛樂場所之間,有一片郁郁蔥蔥的花木,到了這夏日時節,該開的花都怒放了,正是一幅花團錦簇的美景,很招人過來看一看,走一走。

雷督理走出老遠,脊梁上微微地出了一層薄汗,正打算掉頭返回,卻又突然站了住。白雪峰收腳不及,險些撞上了他,擡頭向前一看,他明白了雷督理這暫停的原因——隔著一架子密密層層的紫藤花,葉春好正在一道長廊下和人談話。

雷督理連著好些天沒見到葉春好了,先前聽聞葉春好這一回居然不同於上次,沒有死去活來的憔悴,他便已經是疑惑得了不得,如今定睛望過去,他見葉春好穿著一身杏色的長旗袍,頭發剪了、燙了,微微地蓬著,又黑又亮,越發襯得皮膚潔白。那杏色本就是溫暖的顏色,和她這種白皮膚配著,令人一見便覺溫柔可親,而她對著一名少奶奶模樣的女子笑吟吟地說著什麽,笑得雙眉彎彎,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也很有一種聰慧的靈氣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