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燕語呢喃

張嘉田太年輕了,升騰得又太快了,這樣的人最容易張狂,把什麽好東西好人都不往眼裏放。她自認不是個壞女人,自認也可以賢良淑德起來,可這年輕氣盛的張嘉田,能看出她的好處來嗎?縱算是看出來了,又能把她這點好處往心裏放嗎?

(一)

張嘉田去了帽兒胡同。

其實也不是非得今天去見雷督理,明天見也是一樣的。但他心中存了幾分好奇,想要看看這得了新歡的雷督理,此時到底是如何的歡喜。在動身之前,他特地花了一點時間鎮定情緒,連自己一會兒做什麽表情、說什麽話都籌劃了一番。他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麽地想痛揍雷督理,所以要格外地謹慎自制,一點破綻都不能露。葉春好不是囑咐過他了嗎?前程要緊,比什麽都要緊。

結果他尋尋覓覓地找到了帽兒胡同,進門後發現這雷督理是真歡喜,喜大發了,喜了個無影無蹤。

他進門時,迎接他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似是無所事事,而這大門內的照壁前正好有一片陰涼,他便抱著胳膊,在這陰影裏幹站著。忽見一輛汽車開了過來,而這汽車裏跳下來的人又是張嘉田,他便立刻微笑起來,兩條抱著的胳膊也垂了下去,顯出了一點恭敬的軍姿:“幫辦從天津回來了?”

張嘉田曾經義正詞嚴地禁止他稱呼自己為“幫辦”,他當時也滿口答應著,然而到了如今,他照樣是把“幫辦”二字叫得山響,以示他很懂上下尊卑之分,是個心裏有數的人。而張嘉田到了如今,也對“幫辦”二字坦然受之,勉強把臉色正了正,他也露出一點笑容:“剛回來,一下火車去到府裏見大帥去了,結果撲了個空,問了一圈的人,才問出這個地方。”

說完這話,他邁步就往裏進。他一度是把雷府當家的——他一個,林子楓一個,時常是隨著心意往雷督理的屋子裏闖,相當地自由。此刻他也並沒想到要讓白雪峰提前進去,為自己通報一聲。倒是白雪峰立刻轉身追上了他,小聲笑道:“幫辦是要見大帥?那可以先到前頭的小客廳裏等一等,大帥他和小太太正在後頭院子裏,那個——”

張嘉田此刻的心情不好,白雪峰既然是這院子裏第一個面對了他的人,他便首先要和這個白雪峰對著幹一下子,白雪峰越是要攔他,他越故意走得快:“沒事沒事,我自己過去瞧瞧,要是大帥現在不便見我,那我就明天再來。”

嘴上說著話,他已經穿過這第一進院子,進了那第二進的內宅。後頭這進院子方方正正的,檐下圍著一圈抄手遊廊,院子正中擺了許多盆奇花異草,花草一旁又是一對大水缸,缸裏養著荷花和紅鯉魚。而廊下站著個洋裝小姑娘,正紅著臉東張西望。忽見白雪峰來了,她登時邁了一步,口中喚出一個“白”字,然而隨即看到白雪峰身邊還多了一個高個子青年,她便向後又退了一步,囁嚅著不作聲了。

白雪峰勸不住張嘉田,這時只得向小姑娘開了口:“太太,大帥呢?幫辦從天津回來了,來見大帥。”

張嘉田這才正眼看了這位“太太”——看過之後,只覺莫名其妙。

依著他的思想,他覺得一個男子,無論是娶妻還是納妾,那自然為的是要找一個女人,換言之,其他的條件都可以不論,首先那位對象,須得是個女人。而林勝男——他左看右看,只覺得她是個小孩兒,尤其是她穿著燈籠袖子的西洋式連衣裙,披著一頭漆黑微卷的長發,頭上還系著一個大蝴蝶結,越發像是個畫報上印著的外國小孩兒。

林勝男被他這麽看著,怪不得勁兒的,就往廊柱一旁躲了躲,只對著白雪峰說話:“我倆捉迷藏,他躲起來了,我找了半天,就是找不著。我都找不動了,到處喊他,向他認輸,他也還是不出來。”

此言一出,又是一篇小孩的話語。白雪峰轉向張嘉田,無奈一笑:“您看,大帥頂愛和太太鬧著玩,一玩起來,簡直讓人沒辦法。”

林勝男不在的時候,白雪峰稱她是“小太太”,如今當著林勝男的面,他自自然然地就把那個“小”字剔除了去。張嘉田聽在耳中,心中立刻又有了氣,但是又氣得沒立場、沒道理。白雪峰憑什麽不巴結這個小崽子呢?誰知道這個小崽子會不會哪天走了大運,搖身一變就成了正房大太太了呢?葉春好和這個小崽子的命運,不都是被雷一鳴攥在手裏的嗎?

張嘉田誰的刺兒也挑不出來,挑得出來也不便挑、不敢挑。於是把兩只袖子往上一挽,他像要和誰打一架似的,興致勃勃地接了話:“沒事!你們找不著,換我來!”

話音落下,他大步流星地就往正房裏走去了。

白雪峰不知道他那百轉千回的思想,只知道這位幫辦在不久之前,確實還是個淘氣的野小子,這個時候他來精神,也是正常的事情。賠著笑向前追了兩步,他又分心對著林勝男一點頭,格外和藹地說道:“太太也別總在外頭站著了,外頭有暑氣,還是屋子裏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