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左右為難

這樣算起賬來,是“救命恩人”四個字誤了事。救命之恩是沒法子報答得盡的,他除非也為了張嘉田死上一次,否則張嘉田就永遠都是他的恩人。他要如何才能給恩人一記當頭棒喝,還不至於顯得自己忘恩負義?難,不好辦。

(一)

淩晨時分,雷督理被帽兒胡同的一個電話叫醒了。

電話是白雪峰打過來的,說是那邊的太太忽然又大吐特吐起來,瞧著像是發了什麽急病,所以要請大帥馬上過去。雷督理睡得迷迷糊糊,先是下意識地想要把白雪峰痛罵一頓——林勝男病了就病了,病了要麽叫醫生,要麽去醫院,找自己有什麽用?

可他隨即又想起來:林勝男懷孕了!

他三十五歲了,好容易才在她腹中種下了那麽一點骨血,那點骨血可遇不可求,是老天爺的恩賜。單憑這一點,林勝男母憑子貴,如今就也是一個比金珠玉翠更珍貴的寶貝人兒。

於是慌裏慌張地放下電話,他臉也不洗一把,穿了衣服就要走。葉春好裹著睡袍,站在樓梯口上看著他,他覺著雙方既是已然和好,就不必再講什麽客套,所以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一頭就沖到外面去了。

盛夏的時節早已過了,早上很有幾分秋涼。雷督理穿得少了,進入小公館時,已經凍得哆哆嗦嗦。他直奔了林勝男的臥室,進房後就見床帳掛起一半,垂著一半,林勝男背對著他躺著,枕上拖著烏雲似的黑發,棉被搭到胸口,瘦削的肩膀手臂都露在外面,只穿了一層薄薄的絲綢睡衣。

察覺到他走到床邊彎下腰了,林勝男慢慢地睜開眼睛扭過頭來,哭唧唧地小聲說道:“我難受……”

雷督理見她面白如紙,小臉本來就生得單薄,如今沒了血色,更顯得可憐見的,就在床邊坐了下來,又提起棉被,一直蓋上了她的下巴:“我接到電話就趕過來了,你現在覺得怎麽樣?好點了沒有?”

林勝男搖了搖頭:“反正就是難受,沒有一刻是好過的……”說到這裏,她委委屈屈地一噘嘴,“你不要走啊,你走了,這屋子裏就只睡我一個人,夜裏黑洞洞的,我心裏害怕。身體難受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想叫人,又沒有力氣出聲。”

雷督理聽了這話,想都沒想,直接就點了頭:“好好好,我不走。”然後他俯身低頭,湊到了她眼前去,“還能不能再睡一會兒了?能睡就睡,養養精神。”

林勝男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臉:“是不是我總鬧病,你嫌我,就回那邊去了?”

雷督理啞然失笑:“你這不是孩子話嗎?”

林勝男抓住了他一只耳朵:“你如果不嫌我,那就多陪陪我吧。我原來雖然也弱,但總沒生過什麽大病,也沒遭過什麽罪。這幾天是我最難熬的時候,你不陪著我,我心裏害怕。”

雷督理總覺得林勝男是個小女孩,從未以“紅顏知己”的標準來要求過她。不抱希望,也便無所謂失望,所以反倒和她相處得挺和睦,此刻聽了這一番話,他覺得這要求很是合理,便隔著棉被,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她:“好,我陪著你。”

雷督理哄著林勝男重新閉眼睡了,自己走出來做了幾個深呼吸,因見白雪峰走了過來,便問道:“我不是讓你找幾個大夫常駐在這裏嗎?大夫呢?”

白雪峰答道:“回大帥的話,這裏不比家裏,地方還是小了點兒,大夫來了,沒地方安置。”說到這裏,他對著雷督理笑了笑,“不過好在王大夫的家離這兒挺近,他家裏還有汽車,一個電話打過去,要不了十分鐘,他也就到了。今早太太不舒服,我請的就是王大夫。”

雷督理聽到這裏,不由得想起了葉春好的話——原本他認為葉春好只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可是和林勝男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回去再見葉春好,就覺得她實在是成熟穩重,既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管家奶奶,也足有資格做自己的人生伴侶。葉春好讓林勝男搬回府裏去住,現在看來,也實在是太有必要。畢竟林勝男正處在非常時期,身邊哪能沒有醫生晝夜待命?

思索至此,雷督理擡眼去看白雪峰,想讓白雪峰開始派人收拾行李,隨時預備著將這邊的人馬什物搬運回那邊的府裏去。可是未等他開口,白雪峰先發了言:“大帥還沒吃早飯吧?”

雷督理一聽這話,立刻感到了饑餓,到了嘴邊的話被他忘去了腦後,他打了個冷戰,答道:“先不忙著吃飯,我還沒洗臉呢!”

雷督理洗漱一番,喝了一杯牛奶,用三片面包夾了兩片火腿和一只煎蛋,慢慢地吃了,沒覺出飽來,於是又加了一杯牛奶咖啡,一盤火腿煎蛋,一塊黃油面包。白雪峰侍立在一旁,見他今天的胃口是特別好,便賠笑問道:“大帥今天瞧著心情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