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棋逢對手

他活到如今,也還沒有品嘗過戀愛的滋味,倒是也有個女人能氣得他渾身亂顫,就是葉春好。

棋逢對手,有點意思——他又想。

(一)

葉春好站在地上,頭發蓬亂,臉紅紅的,低了頭去扣旗袍肋下的紐扣。一邊系,她一邊低聲埋怨:“你看你,弄得臟兮兮的,這地方又是處處不方便,也沒法子洗。”

雷督理躺在床上,喘息著笑道:“我叫人送水進來。”

葉春好立刻撲到床邊捂了他的嘴:“真是好意思,生怕人家不知道嗎?”

雷督理在她手中小聲笑答:“怕什麽,我們是夫妻。”

葉春好松了手:“夫妻也沒有大白天這麽幹的……”她的臉越發紅了,轉身背對了雷督理,繼續去扣紐扣。腰間忽然一緊,是雷督理起身挪過來,從後方摟住了她的腰:“春好,我們再躺一會兒。”

葉春好自顧自地扣紐扣,不回頭。於是雷督理就把臉貼上了她的後背,後背暖融融的,金絲絨旗袍上附著她的香氣,有脂粉香,也有肉體香,兩種香氣混合了,讓雷督理恨不得閉了眼睛,一頭紮進她的懷抱裏去。

“還沒鬧夠?”他聽見葉春好半笑半恨地質問自己,“再敢胡鬧的話,我這個姐姐可真不客氣了。”

雷督理嘿嘿嘿地笑了起來,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舊事——那時候他有多大?十二歲還是十三歲?記不得了。那時候雷家的人丁還算興旺,親戚往來也多,有個已經訂了婚的五表姐,常愛和他鬧著玩。那年夏天,他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睡午覺,身上只蓋了一絲半縷,五表姐悄悄地溜進房來,也沒和他真怎麽樣,單是把他從頭到腳地摸了一通。他醒了,也想去摸她,然而被她狠狠地打開了手。

家裏從來沒人敢打他,他算是受了她的欺負,並且未做反抗,由她將自己欺負到底。

後來,五表姐嫁了人,再不露面,而他越長越大,越長大越招女人的愛,也早把五表姐忘卻了九霄雲外。若不是葉春好方才忽然顯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樣,讓他心中一動,否則他大概永生永世都想不起這樁舊事了。

五表姐其人是不值一提的,令他心動的是其他的一些什麽東西——究竟是什麽東西,他也說不清楚,總而言之,葉春好方才那種姐姐式的姿態神情,忽然給了他一種刺激性,讓他對她重新一見鐘情。

“我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他依然摟著她不放手,口中喃喃說道,“只有我們兩個,一起睡個三天三夜。”

葉春好終於扣好了那些啰裏啰唆的小紐扣。低頭抹了抹前襟的皺褶,她拍了拍雷督理的手:“清靜的地方倒是有,我也願意奉陪,可是你能真這麽辦嗎?”說到這裏她轉過了身,低頭對著他說道,“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夫妻,可誰家的夫妻是這樣偷著見面的?你敢說,你能堂堂正正地回家?”

雷督理仰臉看著她,低聲喚道:“春好……”

葉春好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面頰:“好啦,別做這個可憐樣子了,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現在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這樣好欺負了?你好好地躺下來,既然沒有公務,你就多歇歇。我不陪著你了,我要走了。”

“你走什麽?”

葉春好沒有鏡子,自己摸索著理了理頭發,然後走去衣帽架前,穿大衣,拿皮包:“我走什麽?你還好意思問!我若是在這裏真待上一天,晚上你回了那邊去,小姨太太能饒得了你?”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已經推門走了出去。門外有衛兵站崗,也有副官來回地活動,她臉上發燒,低了頭不看人,一口氣走去了側門。側門外停著她的汽車,她這一趟來,實在像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私自出門會情郎,不成體統,不像話,然而又沒辦法。坐上汽車向後一靠,她一邊望著窗外的風景,一邊想著心事——林勝男一定要在小公館裏做外宅,那也沒關系,將來等她生下了一兒半女,她是繼續做她的外宅,還是自立山頭成為另一位雷太太,那也都隨她。她現在簡直不能聽到和想到“林”這個字,只要一聽一想,就必定要厭惡到反胃作嘔。

她只要對著雷督理這一個人用心就好了,雷督理是所有問題的關鍵。最要緊的是:她還愛著他,還沒有愛夠他。

雷督理在公事房裏混了一天,晚上又被虞天佐找了去。虞天佐的二姨已經入土,他近日就要啟程回熱河,所以在啟程之前,要盡情地狂歡幾日。

雷督理在虞宅又鬧到了夜裏十一二點,這才回了帽兒胡同。進門之後聽聞林勝男還沒有睡,他便帶著滿身的煙氣、酒氣走去了臥室,意思是要給小太太請個安。哪知他剛一進門,林勝男便擡手在鼻端猛扇起來:“臭死了,你身上這是什麽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