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第5/6頁)

當下沈大娘開了門,讓進一間屋子。屋子裏也是床鋪鍋爐盆缽椅凳,樣樣都有,簡直沒有安身之處。再轉一個彎,引進一間套房裏,靠著窗戶有一張大土炕,簡直將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只設了一張小條桌,兩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麽陳設也沒有。有兩只灰黑色的箱子,兩只柳條筐,都堆在炕的一頭,這邊才鋪了一張蘆席,蘆席上隨疊著又薄又窄的棉被,越顯得這炕寬大。浮面鋪的,倒是床紅呢被,可是不紅而黑了。墻上新新舊舊的貼了幾張年畫,什麽《耗子嫁閨女》《王小二怕媳婦》,大紅大綠,塗了一遍。家樹從來不曾到過這種地方,現在覺得有一種很奇異的感想。沈大娘讓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著一只白瓷杯,斟了一杯馬溺似的釅茶,放在桌上。這茶杯恰好鄰近一只熏糊了燈罩的煤油燈,回頭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魚鱗斑,自己心裏暗算,住在很華麗很高貴一所屋子裏的人,為什麽到這種地方來?這樣想著,渾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如坐一會子就走吧。正這樣想著,那姑娘進來了。她倒是很大方,笑著點了一個頭,接上說道:“你吃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會兒,我去買點瓜子來。”家樹要起身攔阻時,人已走遠了。

現在屋子裏剩了一男一女,更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將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順便在炕上坐下,問家樹道:“你抽煙卷吧?”家樹搖搖手道:“我不會抽煙。”這話說完,又沒有話說了。那姑娘又站起來,將掛在懸繩上的一條毛巾牽了一牽,將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燈和一只破碗,送到外面屋子裏去,口裏可就說道:“它們是什麽東西?也向屋裏堆。”東西送出去回來,她還是沒話說。家樹有了這久的猶豫時間,這才想起話來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館裏去過嗎?”這話說出,又覺失言了。因為沈大娘說過,是不曾上落子館的。姑娘倒未加考慮,答道:“去過的。”家樹道:“在落子館裏,一定是有個芳名的了。”姑娘低了頭,微笑道:“叫鳳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樹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語的吟道:“鳳兮鳳兮!”鳳喜笑道:“你錯了,我是恭喜賀喜的那個喜字。”家樹道:“呀!原來姑娘還認識字。在哪個學校裏讀書的?”鳳喜笑道:“哪裏進過學堂!從前我們院子裏的街坊,是個教書的先生,我在他那裏念過一年多書,稍微認識幾個字,《論語》上就有‘鳳兮’這兩個字,你說對不對?”家樹笑道:“對的,能寫信嗎?”鳳喜笑著搖了一搖頭。家樹道:“記賬呢?”鳳喜道:“我們這種人家,還記個什麽賬呢?”家樹道:“你家裏除了你唱大鼓之外,還有別人掙錢嗎?”鳳喜道:“我媽接一點活做做。”家樹道:“什麽叫‘活’?”鳳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後說道:“你真是個南邊人,什麽話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襪來做,這就叫‘做活’。這沒有什麽難,我也成。要不然,刮風下雨,不能出去怎麽辦?”家樹道:“這樣說,姑娘倒是一個能幹人了。”鳳喜笑著低了頭,搭訕著,將一個食指在膝蓋上畫了幾畫,家樹再要說什麽,沈大娘已經買了東西回來了。於是雙方都不做聲,都寂然起來。

沈大娘將兩個紙包打開,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請用一點,真是不好意思說,連一只幹凈碟子都沒有。”鳳喜低低的道:“別說那些話,怪貧的。”沈大娘笑道:“這是真話,有什麽貧?”說畢,又出去弄茶水去了。鳳喜看了看屋子外頭,然後抓了一把瓜子,遞了過來,笑著對家樹道:“你接著吧,桌上臟。”家樹聽說,果然伸手接了。鳳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雙手伸出來,比我們的還要白凈。”家樹且不理她話,但昂了頭,卻微笑起來。鳳喜道:“你樂什麽?我話說錯了嗎?你瞧,誰手白凈?”家樹道:“不是,不是,我覺得北京人說話,又伶俐,又俏皮,說起來真好聽。譬如剛才你所說那句‘怪貧的’那個‘貧’字就有意思。”鳳喜笑道:“是嗎?”家樹道:“我何曾說謊?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們斯斯文文的談起話,好像戲台上唱戲一樣,真好聽。”鳳喜笑道:“以後你別聽我唱大鼓書了,就到我家裏來聽我說話吧。”沈大娘送了茶進來問道:“聽你說什麽?”鳳喜將嘴向家樹一努道:“他說北京話好聽,北京姑娘說話更好聽。”沈大娘道:“真的嗎?樊先生!讓我這丫頭跟著你當使女去,天天伺候你,這話可就有得聽了。”家樹道:“那怎敢當!”只說到這裏,鳳喜斟了一杯熱茶,雙手遞到家樹面前,眼望著他,輕輕的道:“你喝茶,這樣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樹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進門的時候,覺得這屋又窄小,又不潔凈,立刻就要走。這時坐下來了,盡管談得有趣,就不覺時候長。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好了,也就走開。家樹道:“你這院子裏共有幾家人家?”鳳喜道:“一共三家,都是作小生意買賣的,你不嫌屋子臟,盡管來,不要緊的。”家樹看了她,嘻嘻的笑,鳳喜盤了兩只腳坐在炕上,用手抱著膝蓋,帶著笑容,默然而坐。半晌,問道:“你為什麽老望著我笑?”家樹道:“因為你笑我才笑的。”鳳喜道:“這不是你的真話,這一定有別的緣故。”家樹道:“老實說吧,我看你的樣子,很像我一個女朋友。”鳳喜搖搖頭道:“不能不能,你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像我長得這樣寒磣。”家樹道:“不然,你比她長得好。”鳳喜聽了,且不說什麽,只望著他把嘴一撇,家樹見她這樣子,更禁不住一陣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