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頰有殘脂風流嫌著跡 手加約指心事證無言(第4/6頁)

當下家樹放下飯碗趕忙就跑回自己屋子裏,將鏡子一照,這正是幾塊鮮紅的印。用手指一擦,沾得很緊,並磨擦不掉。劉福打了洗臉水來,家樹一只手掩住了臉,卻滿屋子去找肥皂。劉福道:“表少爺找什麽?臉上破了皮,要找橡皮膏嗎?”家樹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兩個人在這裏,我心裏很亂,更不容易去找了。”劉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樹找到肥皂,對了鏡子洗臉,正將那幾塊紅印擦著,陶太太一個親信的女仆王媽,卻用手端著一個瓷器茶杯進來,她笑道:“表少爺,我們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來。她說,胭脂沾在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話,用點醋擦擦,自然會掉了。”家樹聽了這話,半晌沒有個理會處。這王媽是個二十多歲的人,頭發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圓圓的臉兒,老是抹著粉,向來做上房事,見男子就不好意思,現在奉了太太的命,送這東西來,很是尷尬。家樹又害臊,不肯說什麽,她也就一扭頭走了。家樹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覺了。到了次日吃早飯,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婦對這事一字也不提,不過陶太太有點微笑而已。

家樹吃過了飯,便揣想到鳳喜家裏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伯和夫婦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書,隨便在屋裏看。心裏有事,看書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書案邊,寫了幾封信。挨到下午,又想鳳喜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這個時候去看看,他們如有布置不妥當之處,可以立刻糾正過來。不過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對於我幾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門,回來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鎮定不住,還是不去吧。——自己給自己這樣難題做。到黃昏將近的時候,屋角上放過來的一線太陽,斜照在東邊白粉墻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著一層金漆;至於花架下半截,又是陰沉沉的。羅列在地下的許多盆景,是剛剛由噴水壺噴過了水,顯著分外的幽媚,同時並發出一種清芬之氣。家樹就在走廊下,兩根朱紅柱子下面,不住的來往徘徊。劉福由外面走了進來,便問道:“表少爺!今天為什麽不出門了?”家樹笑著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心裏立刻想起來:是啊,我是天天出門去一趟的,因為昨天晚上,發現了臉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這痕跡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讓他們看不出所以然來。因此又換了衣服,戴上帽子,向鳳喜新搬的地方而來。

這是家樹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獨門獨院的小房子,正北兩明一暗,一間作了沈大娘的臥室,一間作了鳳喜的臥室,還空出正中的屋子作鳳喜的書房。外面兩間東西廂房,一間住了沈三玄,一間作廚房,正是一點也不擠窄。院子裏有兩棵屋檐般大的槐樹,這個時候,正好新出的嫩綠葉子,鋪滿了全樹,映著地下都是綠色的;有幾枝上,露著一兩朵新開的白花,還透著一股香氣。這胡同出去,就是一條大街,相距不遠,便有一個女子職業學校。鳳喜已經是在這裏報名納費了。現在家樹到了這裏,一看門外,一帶白墻,墻頭上冒出一叢綠樹葉子來,朱漆的兩扇小門,在白墻中間閉著,看去倒真有幾分意思。家樹一敲門,聽到門裏邊撲通撲通一陣腳步響,開開門來,鳳喜笑嘻嘻的站著。家樹道:“你不知道我今天會來吧?”鳳喜道:“一打門,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來開門。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臉再走,為什麽不理?”家樹笑道:“我不埋怨你,你還埋怨我嗎?你為什麽嘴上擦著那許多胭脂呢?”鳳喜不等他說完,抽身就向裏走。家樹也就跟著走了進去。

沈大娘在北屋子裏迎了出來笑道:“你們什麽事兒這樣樂?在外面就樂了進來。”家樹道:“你們搬了房子,我該道喜呀,為什麽不樂呢?”說著話,走進北屋子裏來,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卻毫不遲疑的將右邊的門簾子,一只手高高舉起,意思是讓家樹進去。他也未嘗考慮,就進去了。屋子裏裱糊得雪亮,正如鳳喜昨天所說,是一房白漆家具。上面一張假鐵床,也是用白漆漆了,被褥都也是白布,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紅絨毯子。家樹笑道:“既然都是白的,為什麽這毯子又是紅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輕輕兒的,哪有不愛個紅兒綠兒的哩。這裏頭我還有點別的意思,你這樣一個聰明人,不應該不知道。”家樹道:“我這人太笨,非你告訴我,我是不懂的。你說,這裏頭還有什麽問題?”沈大娘正待要說,鳳喜一路從外面屋子裏嚷了進來,說道:“媽!你別說。”沈大娘見她進來,就放下門簾子走開了。鳳喜道:“你看看,這屋子幹凈不幹凈?”家樹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現在一個人住一間屋子,一個人睡一張床,比從前有天淵之別了,你要怎樣的謝我呢?”鳳喜低了頭,整理床上被單,笑著道:“現在睡這樣的小木床,也沒有什麽特別,將來等你送了我的大銅床,我再來謝你吧。”家樹道:“那倒也容易,不過‘特別’兩個字,我有點不懂,睡了銅床,又怎樣特別呢?”鳳喜道:“那有什麽不懂!不過是舒服罷了,你不許再往下說,你再要往下說,我就惱了。”睨著家樹又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