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第3/9頁)

到了城裏,壽峰早將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給秀姑,吩咐她回家,卻親自送家樹到陶伯和家來。家樹在路上問道:“大叔原來還住在北京城裏,在什麽地方呢?”壽峰笑道:“過後自知,現在且不必問。”

二人雇了人力車,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個聽差在門口,一見家樹,轉身就向裏嚷道:“好了,好了,侄少爺回來了!”家樹走到內院時,伯和夫婦和他叔叔都迎了出來。伯和上前一步,執著他的手道:“我們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麽沒交款,人就出來了呢?”家樹道:“一言難盡!我先介紹這位救命大恩人。”於是把關壽峰向大家介紹著,同到客廳裏,將被救的事說了一遍。樊端本究竟是閱世很深的人,看到壽峰精神矍鑠,氣宇軒昂,果然是位豪俠人物。走上前,向他深深三個大揖,笑道:“大恩不言報,我只是心感,不說虛套了。”壽峰道:“樊監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難,有個不相共的嗎?你不說虛套,那就好。”劉福這時正在一邊遞茶,壽峰一摸胡子,向他笑道:“朋友,你們表少爺,交我這老頭子,沒有吃虧吧?你別瞧在天橋混飯吃的,九流三教,什麽都有,可是也不少夠朋友的!以後沒事,咱們鬧兩壺談談,你準會知道練把式的,敢情也不錯。”劉福羞了一大通紅的臉,不敢說什麽,自退去了。

當下壽峰拱拱手道:“大家再會。”起身就向外走。家樹追到大門口,問道:“大叔,你府上在哪裏?我也好去看你啊!”壽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胡同你從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說畢,笑嘻嘻的而去,家樹回家,又談起往事,才知道叔叔為贖票而來。已出價到五萬,事被軍隊知道,所以有一場夜戰。說到關壽峰父女,大家都嗟賞不已,樊端本還非和他換帖不可。這日家樹洗澡理發,忙亂一陣,便早早休息了。

次日早上,家樹向大喜胡同來看壽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風,便已飄飄蕩蕩,下了一場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來深,南北遙遙,只是一片白。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緊,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讓白色的雪片,垂著白絡,隱隱的罩著,因之一切都在朦朧的白霧裏。家樹坐了車子,在寒冷的白霧裏,穿過了幾條街道,不覺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麽緣故,一進這胡同,便受著奇異的感覺,又是歡喜,又是淒慘。自己原將大衣領子拉起來擋著臉,現在把領子放下,雪花亂撲在臉上,也不覺得冷。

這時,忽然有人喊道:“這不是樊大爺?”說著,一個人由車後面追上前來。家樹看時,卻是沈三玄。他穿著一件灰布棉袍子,橫一條,直一條,都是些油汙黑跡,頭上戴的小瓜皮帽,成了膏藥一樣,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縮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噴著兩鼻孔熱氣,追了上來,手扶著車子。家樹跳下車來,給了車錢,便問道:“你怎麽還是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覺蹲了一蹲,給家樹請了個半腿兒安,哭喪著臉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見你啦,老劉一死,我們什麽都完了。關大叔真仗義,他聽到大夫說,鳳喜的病,要見她心裏願意的事,願意的人,時時刻刻在面前逗引著,或者會慢慢醒過來。恰好這裏原住的房子又空著,他出了錢,就讓我們搬回來……”家樹不等他說完,便問道:“鳳喜什麽病?怎麽樣子?”沈三玄道:“從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見穿制服的人,不問是大兵,是巡警,或者是郵差,就說是來槍斃她的,哭得更厲害。搬到大喜胡同來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媽,什麽人也不認得,大夫說她沒有什麽記憶力了。這大的雪,你到家裏坐吧。”說著,引著家樹上前。

沒多遠,家樹便見到了熟識的小紅門。白雪中那兩扇小紅門,格外觸目,只是墻裏兩棵槐樹,只剩杈杈丫丫的白幹,不似以前綠葉蔭森了。那門半掩著,家樹只一推,就像身子觸了電一樣,渾身麻木起來。首先看到的,便是滿地深雪,一個穿黑布褲紅短襖子的女郎,站在雪地裏,靠了槐樹站住,兩只腳已深埋在雪裏。她是背著門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發上,灑了許多的雪花;腳下有一只大碗,反蓋在雪上,碗邊有許多雪塊,又圓又扁,高高的壘著,倒像銀幣,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們,在雪天喜歡這樣印假洋錢玩的。有人在裏面喊道:“孩子,你進來吧。一會兒樊大爺就來了,我怕你鬧,又不敢拉你,凍了怎麽好呢?”因為聽見門響,那女郎突然回過臉來,家樹一看,正是鳳喜,只見她臉色白如紙,又更瘦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