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第4/9頁)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爺真來了。”只這一聲,沈大娘和壽峰父女,全由屋裏跑了出來。秀姑在雪地裏牽著鳳喜的手,引她到家樹面前,問道:“大妹子,你看看這是誰?”鳳喜略偏著頭,對家樹呆望著,微微一笑,又搖搖頭。家樹見她眼光一點神也沒有,又是這副情形,什麽怨恨也忘了,便對了她問道:“你不認得我了嗎?你只細細想想看。”於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進屋來。

家樹見屋裏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張大相片,還微笑的掛著,只是中間有幾條裂縫,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攏的了。屋子中間,放了一個白煤爐子。鳳喜伸了一雙光手,在火上烘著,偏了頭,只是看家樹,看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家樹又道:“你真不認得我了嗎?”她忽然跑過來,笑道:“你們又拿相片兒冤我,可是相片兒不能夠說話啊!讓我摸摸看。”於是站在家樹當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輪廓,又摸著他的手,又摸著他的臉。鳳喜摸的時候,大家看她癡得可憐,都呆呆的望著她。家樹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嗎?我是真正的一個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墻上不是?”說著一指。鳳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來,眼睛望了家樹,有點轉動,閉上眼,將手扶著頭,想了一想,復又睜開眼來點點頭道:“我……我……記……記起來了,你是大爺,不是夢!不是夢!”說時,手抖顫著,連說不是夢,不是夢,接上,渾身也抖顫起來。望了家樹有四五分鐘,哇的一聲,哭將起來。沈大娘連忙跑了過來,將她攙著道:“孩子!孩子!你怎麽了?”鳳喜哭道:“我哪有臉見大爺呀!”說著,向床上趴了睡著,更放聲大哭起來。

家樹看了這情形,一句話說不得,只是呆坐在一邊。壽峰摸著胡子道:“她或者明白過來了,索性讓她躺著,慢慢的醒吧!”於是將鳳喜鞋子脫了,讓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讓到外面屋子裏來坐。其間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懺悔;壽峰一味的寬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樹只是沉思,卻一言不發。壽峰知道家樹沒有吃飯,掏出兩塊錢來,叫沈三玄買了些酒菜,約著圍爐賞雪。家樹也不推辭,就留在這裏。

大家在外面坐時,鳳喜先是哭了一會,隨後昏昏沉沉睡過去了。等到大家吃過飯時,鳳喜卻在裏面呻吟不已。沈大娘為了她卻進進出出好幾回,出來一次,卻看家樹臉色一次。家樹到了這屋裏,前塵影事,一一兜上心來,待著是如坐針氈,走了又覺有些不忍。壽峰和他談話,他就談兩句;壽峰不談話,他就默然的坐著。這時他皺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點一點的呷著,仿佛聽到鳳喜微微的喊著樊大爺。壽峰笑道:“老弟,無論什麽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計較她嗎?她叫著你,你進去瞧瞧她吧。”家樹道:“那末,我們大家進去瞧瞧吧。”

當下沈大娘將門簾掛起,於是大家都進來了。只見鳳喜將被蓋了下半截,將兩只大紅袖子露了出來,那一張白而瘦的臉,現時卻在兩頰上露出兩塊大紅暈,那一頭的蓬頭發,更是散了滿枕。她看見家樹,那一張掩在蓬蓬亂發下的小臉,微點了一點,手半擡起來,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床。家樹會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頭一看有這些人,就在鳳喜床頭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秀姑環了一只手,正靠在這椅子背上呢。鳳喜將身子挪一挪,伸手握著了家樹的手道:“這是真的,這不是夢!”說著,露齒一笑道:“哈哈!我夢見許多洋錢,我夢見坐汽車,我夢見住洋樓。……呀!他要把我摔下樓,關大姐救我!救我!”說著,兩手撐了身子,從床上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氣力不夠,只昂起頭來,兩手撐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搖頭道:“她又糊塗了,她又糊塗了。哎!這可怎麽好呢?我空歡喜了一陣子了。”說著便流下淚來。壽峰也因為信了大夫的主意,鳳喜一步一步有些轉頭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見好,連身體都更覺得衰弱。站在身後,摸著胡子點了一點頭道:“這孩子可憐!”

家樹剛才讓鳳喜的手摸著,只覺滾熱異常,如今見大家都替她可憐,也就作聲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聽到一陣呼嚕呼嚕的風過去,沙沙沙,撲了一窗子的碎雪。陰暗的屋子裏,那一爐子煤火,又漸漸的無光了,便覺得加倍的淒慘。外面屋子裏,吃到半殘的酒菜,兀自擺著,也無人過問了。再看鳳喜時,閉了眼睛,口裏不住的說道:“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家樹道:“我來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這樣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請大夫來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診的錢,聽說是十塊……”家樹道:“那不要緊,我自然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