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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寂寞

是那場突然降臨的死亡出賣了她。

災難降臨之前,她是個不久就要當媽媽的女人。那時她的妊娠反應已經過去,對食物的熱愛又回到她心裏,睡眠也回到她的眼睛裏,她的精神很好,看上去健康而強健,有旺盛的精力。她生活得很好,即便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來了,腰身的粗壯使原來的衣服不再適合她,但是春天的到來卻使她很容易打扮自己,她穿著寬松舒適的孕婦裙,看上去是那樣的閑適自在。

是一個周末,她要去郊外鎮上看望一位女友。女友在電話裏不止一次跟她描述小鎮油菜花開的樣子,麥苗兒青青菜花兒黃,那情景她是熟悉的,只是好多年沒看見了。現在,懷孕使她從容起來,那就去看看吧。

她拒絕了丈夫的陪同,她說,離預產期還早呢,沒那麽金貴,一個人去得了。她心疼上夜班的丈夫,就靠白天的睡眠補精神,她不想讓他缺覺。

丈夫送她出門,隨手理了理她耳邊的頭發,使她的頭發更整齊。

他陪她走到巷子口,那裏有一路公共汽車,可以載她去女友所在的小鎮。他看著她上了公共汽車,他們相互揮手道別後,他就回家了。他睡覺。他的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一個完整的晚班的確使他疲累。他的睡眠一片黑暗,那裏很少有夢。

他不知道正有什麽在他的昏睡中發生。那輛公交車,載著他妻子和將要出生孩子的公交車被一輛迎面而來的車子撞到了路基下。他的妻子和他未來的孩子就在那一瞬間永遠地棄他而去了。

他在醫院裏看見他們,準確點說,是看見他的妻子,他妻子的身體。

跟他談判的是醫生。醫生說,她死了,在撞車的一瞬就死了,她撞壞了大腦,她沒有痛苦。醫生替他揭開那塊白布,他看見她的臉,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和臉都是完好的,區別是它們現在看上去僵僵的,沒了血色。他仔細地看她,他看見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那裏沒有恐懼,只有吃驚,像是看見什麽叫她不明白的事情正在眼前發生。從前他惹她生氣時她多半就是那表情,吃驚無辜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軟,把所有的過錯自覺承擔在自己身上,不管事情的起因怪不怪自己,他都甘心。現在,那樣的目光再次出現在他眼前,他立即就有了要承擔什麽的義務感了,可這一次,他能承擔什麽呢?

我們醫院想買您妻子的身體,當然,這得您肯成全。醫生在說話,在對他說。

等他終於聽明白醫生的話,他的直覺反應就是把自己善於操持鋼鐵的拳頭砸在醫生臉上。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雖然活得粗糙,但這並不意味他缺少教養。

我們很想把您妻子的身體留在這裏,您不知道,這對醫學研究,有多高的價值。醫生更加小心地尋找字詞,生怕傷害了那做丈夫的情感。

談判是艱難的。一方是剛剛痛失親人的丈夫,一方是對科學秉承嚴謹態度的醫生。

總之這樁談判最後定下來了。丈夫終因那筆他不再有力氣拒絕的金錢而放棄了他的堅持;而醫生,一個視人體研究如同性命的人得到了那具人體:一個懷孕六個月的年輕女人的健康完整的身體。

據說,那個女人的身體用了世界上最尖端的技術,被栩栩如生地保存了下來。

我是在一個名為“人體奧秘”的展覽裏見到她的。於我,那只是那幾天眾多參觀中的一次參觀,是一個不明就裏就走進去了的一次觀看。講解的先生一再說,一定要進去看看,這裏有中國僅此一家的珍藏。講解先生說的“僅此一家的珍藏”,指的就是那個懷孕六個月女人的身體,她在這裏有一個名字:驚鴻。那是一個很詩意的名字,但在這裏我看不見詩意,也因此懷疑,那不是她的本名。

講解先生說了她的來歷,她現在的身價,那是一個驚人的數字。只因為,她的遭遇的偶然性導致了它科學研究價值的珍貴和奇缺。

時光過去了二十年(這也是講解先生告訴的),她依舊保持著二十年前那一瞬發生時的表情,讓她“永恒”的技術的確高超,她站在那裏的樣子大方周正,大睜的吃驚的眼睛叫她的表情看上去無辜而年輕。她的雙乳飽滿堅挺,鼓蕩著生命力,她四肢和腹部的肌肉紋理結實有韻致,她孕育和護佑她嬰兒的那個地方現在像一扇永遠敞開的窗,向遇見她的每一雙眼睛打開她身體裏的秘密:她是一個懷孕六個月的女人,你看她的寶寶多健康,仿佛隨時都會在她的子宮裏伸個懶腰踢一下腿似的。

我回到博物館外,九月海濱的陽光明亮清潤,空氣裏有青草的濃濃香氣。我使勁搖頭,想搖落那女人在我記憶裏的目光。可是搖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