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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 蝶

“落架的鳳凰不如雞。”這樣的感嘆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而在他的同事、朋友、親戚眼裏,從前的他是那麽的高高在上。那麽高高在上的人,怎麽會忽然墜落至谷底,跌地即成罪犯呢?同時,他們怨恨他,覺得他的行為傷害了他們的信任。於是,從前的同事說,這人藏得多深啊!朋友也說,其實我們一點也不了解他!親戚也跟著感嘆,在我們老實巴交的族群裏,他從來就是一個異類。

這些嗡嗡嚶嚶的議論,他已經聽不見,因為監獄的大墻是那麽的高,在他看來,高到連白雲都飛不過去。

他絕望極了,了無生趣,生不如死。

只有妻子沒有放棄他,每一個探視日都來監獄看他,每一次短暫的會面,她都刻意打扮得光鮮亮麗,把微笑毫無保留地給予他。有一次,通過電話線,她對他說,沒有辦法親近你,只能把笑臉灌進你的大腦,讓你想要忘掉我都不能夠。

妻子的言語使他羞愧,以前妻子是一個多麽單純不善表達的女人啊,現在她對他笑,卻難掩飾她的心事重重。

他應該自責,正是自己的貪欲,把妻子和兒子推進眼下難堪的境地。

妻子堅持在每一個探視日都來看他。他知道這多不容易。

這一次,妻子帶來了他們的兒子。兒子是他一直渴望見到但從來不敢說出口的奢望。此刻,兒子就坐在他面前。兒子的小手貼在玻璃的這面,他的大手貼在玻璃的另一面,掌心相對,他忽然想:兒子心中的父親,還是那麽可靠與高大嗎?

兒子正處在一個心裏裝著“十萬個為什麽”的年齡。

但是今天,兒子的提問讓他心裏一片塌方。

兒子問他:爸爸,犯人是什麽變的?

他看見兒子瞳孔中反照出的自己,是如此的陌生與奇怪。

兒子眨動著眼睛,說他和班上的同學爭論,罪犯是啥變成的?

小篼說:“犯人是老鼠變的,喜歡在暗處偷偷摸摸,偷這偷那。”

小離說:“犯人是猴子變的,要不怎麽會被關在籠子裏呢?”

黑牛說:“犯人是潛水艇變的,喜歡潛著,潛進一個地方很久都不露臉。”

我覺得這些和爸爸都對不上號,爸爸說犯人是什麽變的?

妻子下意識要阻止兒子,但瞬間又沉默了,溫柔地保持沉默,低頭看看孩子的臉,再擡頭看看丈夫的臉,如同一場辯論賽中深沉的裁判。

知道他面對兒子提問時內心的慚愧與尷尬,聰明的妻子解釋說,她最近正給兒子讀《昆蟲記》。那本書還是他從前在家時買的。

妻子的話倒是提醒了他,他猜測,在孩子的意識裏,還弄不明白什麽是犯罪,只知道犯人就是壞人,困惑著像爸爸這樣的好人怎麽會是罪犯?像爸爸這樣的罪犯什麽時候才能變回好人?一定是這樣的。

於是,他輕聲反問兒子,是否留意到《昆蟲記》中蝴蝶那一章節?記不記得蝴蝶是由昆蟲衍化而來的?一只昆蟲變成彩蝶的每一個過程,可否記得清楚?

高鳴枝頭的蟬也是蟬蛹經過好多年在泥土裏的修煉之後才蛻變成的。他微笑著解釋。

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看著那清澈瞳孔中自己的映像,他像個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認真,一字一句——

在爸爸看來,當人的心,還有大腦,出現故障的時候,這個人可能會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當他做了那些事情,就要受到法律的懲戒,這是他應該付出的代價,比如被囚禁,失去自由,這些失去促使他重新思考人生。就像爸爸現在,期待新生,如同蟬蛹在泥土裏忍受黑暗的煎熬、渴望有一天變成枝頭唱歌的蟬一樣。

隔著厚厚的玻璃墻,他的手做出一個緊握兒子那只手的姿勢,仿佛那一握,能給自己力量,也能給兒子傳遞信任。

現在,爸爸的答案是,每一個犯人可能都是一只蛹,學好了就變成了蝴蝶,變成了蟬,如果學不好,就永遠只能是一只蛹,被埋在黑暗的泥土裏。

當然,陽光、花香,是蛹化蝶化蟬的動力。

他說話越來越快,越來越流暢,仿佛在發表一個千人傾聽的演講,而不只是對著一堵玻璃墻外,只能從聽筒裏和他通話的他的小小的兒子。

孩子忽然問:爸爸,那你什麽時候才能變成蝴蝶呢?

他愣住,忘了回答。

妻子好聽的聲音從聽筒傳來,替他做了回答:爸爸再有兩年就變成蝴蝶了。

白 馬

三天前,他看見那匹馬,只一眼,愛已無藥可治。馬在黎明的地平線上向著太陽馳騁,輪廓金紅,但經驗告訴他,馬是白馬。他注視著馬的背影起伏又起伏,直至消失。在短短的三分鐘裏,他經歷了愛與離別。

他在馬離去的蹄聲中失魂落魄。蹄聲如鼓點敲擊,大地的余音不絕,振蕩到他的腳心、膝蓋,再到他的小腹,在那裏盤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