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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 法

現在,米根老爹已經不記得是否教過孫子一加一等於二這道算術題。他一輩子當村小學校長,好為人師按說是職業習慣。但他現在真是一點想不起自己是否教過孫子這算數。很多事情他現在都說不準。兒子第一次帶孫子回來,孫子還是繈褓中粉嫩粉嫩的小毛芽,第二次來,就是一個能用網兜捕蟬的頑劣小子了。這都是時間的力量。時間使孩子長大,大人變老。

你看,時間就增加了米根老爹額頭上的印痕。

印痕不算什麽。但是自從在菜地邊的小水渠上跌了跤,米根老爹竟躺倒了。在學校、在林中、在地裏、在河邊行走,原本對米根老爹來說是那麽簡單的事情,現在,卻是橫在米根老爹面前最大的難題。

這一躺倒,三年過去了。三年,米根老爹清楚聽見窗外的樹葉刷刷掉落過三場,當樹葉又一次在枝頭如鳥雀雀躍的時候,米根老爹清楚感到自己體內,有一根細絲悠悠蕩蕩地,要離開他的身體的牽扯到遠處去,米根老爹無端想象自己正如一根大蘿蔔,正在慢慢變糠心,從最核心處往外糠。外表看,看不出來,糠是在心裏的。

沒有遺憾,不管是對自己,對老伴,還是對兒子。

現在死亡是橫在米根老爹面前最平常的一件事情。老伴那麽好,三年對他都像第一天那樣有耐心,還有什麽遺憾呢。兒子呢,他在城裏,忙,是真忙,兒子是公家的人,做公家的事情。不能常回來,卻也盡了最大努力多回來陪米根老爹,每回都像要搶回一分一秒那樣,恨不能把一分鐘當兩分鐘過。這還不夠麽?太夠了。孫子呢,都上大學了,將來是要去很多的地方,更遠的、更大的地方的。但是無論走多遠,去哪裏,卻都是從米根老爹生活了一輩子的米倉山出發的,走到哪裏這裏都是出發點。想到這一點,米根老爹真是有貼心貼肺的欣慰和滿足。

還有什麽遺憾呢,真的沒有了。

當身體內那根絲線悠悠蕩蕩的感覺越見分明的時候,米根老爹覺得自己最緊要的,是要做一道層層遞減的減法題了,余數越小,他的內心會越發安妥。那樣,他才會有最後的妥當,最後把身體和心靈擺放平展。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在老伴手上吃掉半碗粥之後,米根老爹靠在被垛上,平靜地對老伴說,天是公道的,天使他躺了三年,使他想了三年,三年他想明白了以前很多年沒想過的事情,他說這三年他得了福,現在該他要走了,走在老伴前頭。這三年,老伴也有得,那就是他這三年對她的拖累使她能接受他的死,能安然平靜無太多牽絆地接受他的離世。

兒子提前對父親盡了孝道,也好。米根老爹對老伴說。

現在他還剩下幾句話要交代。

一呢,從前好的時候預備下的棺材是柏木的,柏木棺材太沉太重,現在的晚輩都像自己的孫子,天生不長力氣,沒力氣,怎擡得起那麽沉那麽重的棺木?下葬的時候他們可要吃苦了!要換成桐木的,桐木輕巧,不太費力氣。

還有,以前選的墓地離村子太遠、太僻,山高水長,路也不通,埋葬的時候肯定會從莊稼地走,就算是在冬天,踩不壞莊稼,卻天寒地凍的,娃娃們辛苦,改在屋後林子裏選棵樹下,埋了好。往後,老伴若是還在老宅住著,也離得不遠,擡頭就能見到;若是隨兒子去城裏住,他在林子裏待著也夠得著看家護院。啥風水不風水的,能使心安妥的地方就有好風水。

米根老爹眼見著老伴以及晚輩們答應了自己:把柏木棺材賣掉,重新打了桐木的棺材。把新的墓地再畫出來,長舒一口氣,平靜地,聽任那根細絲悠悠蕩蕩地飄出身體去。

夏天終於過完了,連那個秋天秋老虎的尾巴也消失了。米根老爹說自己可以死了,因為漸漸涼爽的天氣使死亡將要帶走的那具軀殼能在人眼前保持最後的安靜、最後的尊嚴。而不必使人在它面前屏氣斂息。

米根老爹在立冬那天早上死了。

米根老爹的兒子去抱米根老爹到靈床上,兒子覺得父親輕輕的,像一個嬰孩那麽重,他驚訝地張了張嘴,用目光去尋母親,就見自己的母親正用聖母一樣慈悲平定的目光注視著他。

於是,米根老爹的兒子收住目光裏的驚訝,把父親那輕如嬰孩的身體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身體上。

沉默者

我表嬸對我說,她看見我表叔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表叔,往後五十年,這喜歡都沒減去一分。表嬸說,一個女人嫁給啥樣的男人,是天注定的。

沉默了一會兒,表嬸嘆息一般地說:“其實你表叔也喜歡我,要不他能那樣對我笑?”

“咋樣對你笑?”

“牙齒那麽白,眼睛那麽亮,一門心思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