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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嬸沒有掉淚,她嘴唇翕動,喃喃地說:“死老頭子,我可真是稀罕了你一輩子。”

石匠的夏天

石匠打第六口石棺材的這年春天,杏花開得格外繁密,簡直是繁花滿枝。石匠想,他不愛吃杏,再黃的杏,也讓他的牙有酸疼感,真遺憾。

石匠這年進入六十歲,是一個老漢了。石匠的第六口石棺材打得細致緩慢。叮叮當,叮叮當當,石匠琢磨石頭的聲音聽著悅耳,仿佛他的勞作並不使我們產生死亡的聯想。

石匠二十歲那年和他打造家什的那家女人好上了。女人是寡婦,石匠住下來,一住十五年。直到寡婦意外跌進深谷,石匠匆忙為寡婦趕造出一口石棺材。這是石匠打下的第一口石棺材。埋葬了寡婦,石匠重新上路。

石匠是手藝人。上天不餓手藝人。他走到哪裏,都有人需要他,那些邀他做活的人家,從石匠打磨的石磨、石碾、石鼓、石碓窩上,琢磨石匠的為人、趣味、格調、心懷。

石匠的童子功是從一個個石獅子開始的。小小的石獅子,放在孩子炕頭,憨態可掬,用獅子的童年陪伴孩子的童年,這是我們那一帶鄉村獨有的幽默與貼切。

笑嘻嘻的石獅子,學貓步的石獅子,作揖打躬的石獅子,剛剛打了一個滾兒起來的石獅子……無不惟妙惟肖,讓看的人都要忍不住笑,讓吵鬧不休的孩子在哭著鬧著的時候,冷不丁和這獅子打個照面,這一愣,哭聲停歇,孩子和獅子玩去了。

時間在叮叮當當中消逝。石匠在異鄉行走的第二年結識下一個女人,石匠和女人一見鐘情。認識的當年,石匠就著手打造他生命中的第二口石棺材。女人起初不讓石匠打,說家裏放那東西,看著瘆人,石匠用食指在女人的嘴唇上抹一下,“噓”一聲,女人覺得自己的小腹一麻,就依了石匠。棺材打成,工藝精良,看著悅目,女人感嘆自己當初的擔心真是多余。石匠在女人家的第三年,女人聽說自己失蹤多年的丈夫有了消息,女人就去尋她的丈夫。女人再回來,變成了一個骨灰盒。石匠默默地把那個盒子放進石棺材裏。

石匠再一次上路。石匠低頭行走,看上去有點傷感。

這之後,石匠又打下一口石棺材。那是在一個岔路口,石匠被一個女人攔住,女人請求石匠去她家,女人說,反正你一個人,你在哪裏,家就在哪裏。

那是一個看上去有點蒼白的女人。女人請求石匠為自己量身打造一口石棺材,女人對石匠說自己快死了。

叮叮——當當——石棺材慢慢顯出形狀,女人滿心歡喜,天天圍著石匠和石棺材轉。這個女人和前面的女人相反,對石棺材有無限的熱情。某個夜晚,趁著石匠出門解手,女人爬進那個石棺材,安靜躺著,仿佛提前死了,很嚇石匠一跳。女人不和石匠睡覺,女人拿出一筆錢給石匠,但石匠沒有接受。石匠在棺材打成的第二天上路,神情依然有點憂傷,因為那女人躺在石棺材中的樣子他怎麽都忘不掉,相比之下,前兩個女人的樣子卻難以回憶起了。

石匠在路上走,第一次把棺材和死亡聯系在一起。石匠一直喜歡夏天,石匠現在明白自己喜歡夏天的理由了,夏天生機盎然,萬物生長,他打磨石頭的聲音都是清涼悅耳的,他在樹蔭裏做活兒,知了的叫聲使他覺得時光悠長。

石匠被這一家人請去做活兒,卻是要為兩個小人兒做石棺材。那兩個孩子在上學路上遭遇車禍,於是兩家的父母打算把那一男一女的小小孩子埋在一起,好有個玩伴兒。

雖然是兩口小棺材,石匠依然打造得盡心盡力。他自己做主,在兩口石棺材裏各打造出兩個小石獅子,獅子神態可愛,孩子一定會喜歡。石匠自言自語,這是我送你們的禮物。

石匠依然走在路上,某一天,忽然覺得自己走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石匠心神恍惚,半天才明白回到了很久前出發的自己的村口。石匠在村口徘徊,末了石匠嘆息一聲,慢慢向自己的村莊走去。

於是,我們這個叫果子溝的村莊響起了石匠鑿打石頭的聲音。

當果子溝繁密的杏花全部掉落,杏子由青轉黃的時候,石匠打造的第六口石棺材落成了。

那是後山石匠的祖墳地,石匠把石棺材打造在父母的墳邊。石棺材龐大,像一座“石墳”。那天早上,所有人都聚集到“石墳”前,點評那座“石墳”。

夏天來到,墳地鳥鳴啾啾,在青青草色中,“石墳”真是個漂亮工程。人們在明亮的晨光中發現,石匠是那麽的老,像是有八十歲了。石匠的身邊站著一個年輕後生,石匠像魯班一樣細心地給後生講解石墳的機關,後生臉上的敬畏與癡迷告訴每個看他的人,自己應承下的,是一個重大莊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