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楚門世界

辛霓出生那年,正值辛家遷大屋。

大屋是鏡海市中心老街上最氣派的一所清代民宅,清朝時住過內閣侍讀學士,民國時住過軍閥,新中國後住過一個從內地來的滿族遺老。那滿族遺老過世後,子孫遠渡海外,這宅子便空了下來。

鏡海市政府一度想收回這間大屋的業權,但既不能強征,又拿不出錢買,更找不到一塊好地皮換,巴巴和那遺老後人交涉了十余年,卻在那一年被辛霓的爸爸辛慶雄用九位數的天價拿了下來。

幾個億現如今也許不夠內地富豪在鏡海一夜豪賭,但在20世紀末,還是足可以得一條加黑加粗的頭條標題的。

大屋天價易主後的半個月裏,鏡海數十家媒體都在不遺余力地八卦這間豪宅,當然也不忘順帶把辛慶雄的發家史起個底:

70年代,鏡海開放賭權,福建、香港的幫會擁進鏡海設舵,無數股勢力明廝暗殺地爭搶賭場承包權。殺豬仔辛慶雄從街市裏出道,砍砍殺殺二十年,坐上了鏡海的第三把交椅,搖身一變成了春風得意的辛三爺。

80年代,辛慶雄和金三角接上頭,準備在鏡海做“河粉”生意。白貨賺錢,卻是個斷子絕孫的勾當,才幾個月,負責這項業務的辛大少爺辛家棟就因吸毒過量,墜海淹死在馬礁灣裏。

痛失愛子的辛慶雄一夜蒼老,在病榻上纏綿了數月。病好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斷了白貨生意,然後關掉旗下所有夜總會、浴池、按摩院,將資金全部投入合法生意。

在鏡海,做生意不涉足黃、毒,就意味著不再有競爭力。沒了滾滾暴利,辛慶雄堂口裏的弟兄,散的散、叛的叛,只余下少許死忠者,誓死跟他走一條“從良”路。

洗白的路不好走,江湖上流傳著一句詛咒:你活著進來,死了才能出去。江湖中人多逃不脫這宿命,就算是他辛慶雄要退出,也要先脫一層皮。

那幾年裏,過去被他壓著,如今新上位的大佬,隔三岔五在他頭上踩一腳。手底下沒了人,他這個昔日老大也只能賠著笑臉,唾面自幹。好在他早年跟賭王情分不淺,那些人終究沒敢把事情做絕。

90年代初,辛慶雄在內地投建的酒店、工廠開始盈利,辛家的元氣漸漸有所恢復。鹹魚翻身的辛慶雄開始在內地捐贈大橋,捐建教育設施,他不遺余力地支持內地慈善事業,建立慈善基金會,前後投入上億元。

隨後新任市長帶著中央政令整治鏡海,各路大佬紛紛被清算,他們落馬的落馬,入獄的入獄,暴力狂歡的年代一去不復返。新的經濟叢林裏,昔日的“過江龍”變成了“泥裏鰍”,但辛三爺還是那個辛三爺……

其實鏡海人誰不知道辛慶雄那點底細?鏡海那樣小,也許同一條巷子上,巷頭住著賭王的三房,巷尾卻住著個一輩子只會修鞋的皮鞋李。因為鏡海的小,所以上至市長、賭王,下至賣菜的豬肉榮,誰家裏細枝末節的逸事都逃不過別人的耳目。

鏡海最血雨腥風的歲月已經過去,辛慶雄的底細業已千淘萬洗,洗白的那一部分成了正傳擺在書局裏,在那裏頭,他是傑出的社會活動家,知名的實業家,著名的愛國人士,有口皆碑的慈善家;洗不幹凈的那一部分則成了市井小民口中嚶嚶嗡嗡的流言,這流言如同地火,一有契機便要噴薄出來燃一回。

辛慶雄其實很享受流言灼身的感覺,為女明星一擲千金也好,買私人飛機也罷,都是為了讓有關他的流言愈演愈烈,永不止息。

但買大屋並非出於這種虛榮。

大屋重開那天,他鄭重其事地去了。

推開兩寸厚的黑漆實榻木門,一股子塵埃的味道襲入辛慶雄鼻中。他站在磚雕門樓下,正前方是一道影壁。影壁擋住了他進一步審視內宅的視線,但他沒有急著往前走。

他比誰都清楚影壁後的氣象。那影壁後是大屋的前庭,過了前庭就是迎客用的轎廳,穿過轎廳方才到整座大屋的核心——正屋明輝堂。明輝堂寬廣高敞,裏面一水兒紅木的門罩、屏門、檻窗。正廳外留有一方接通天光地息的天井,春日時節,那天井下日日更換蔥蘢的盆花;冬日時,坐在暖意融融的屋裏還可賞一賞天井上篩下來的雪花。明輝堂後有三座花園,花園小橋流水,繁花似錦。花園四壁的月門後,建著居住內眷的閣樓……

全鏡海都知道他年少時殺過豬,但沒人知道他兒時在這間大屋裏做過工。彼時,這大屋的主人還是那個內地遺老,那行將就木的老頭將紫禁城的禮數和排場搬到了這裏,讓大開眼界的辛慶雄覺得自己之前只是一只在陰溝裏偷生的老鼠。他時常半夜偷偷溜進明輝堂,坐在主人的太師椅上,對著天井上泄下來的月光,做一做侯服玉食的夢。這個夢讓他比一般孩童早熟,也給了他日後去江湖裏廝殺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