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12年,阿裏,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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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泉河發源於著名的神山岡仁波齊峰背面的冰川湖,藏語叫森格藏布,漢語名字顯得氣勢十分磅礴。在這一片氣候幹旱少雨的半荒漠與荒漠地帶上,它沒有像其他高原河那樣斷流消失,而是從容流淌,在中國境內長達405公裏,成為大自然對生存環境嚴酷的阿裏地區的一項寶貴恩賜。

經過阿裏地區行署所在地獅泉河鎮時,河流隨地勢變得平緩,河水潺潺,舒緩地流向遠方,沒有上遊那樣穿行於高山峽谷之間湍急的氣勢。

高原的暮色來得遠比內地晚,通常到晚上10點左右天才會完全黑下來。此時雖然已經是下午五點,但絲毫沒有接近黃昏的感覺。天空有大團大團的白雲聚散開闔,緩緩變幻著位置。鎮子外的小山頭上掛著經幡,隨風招展,色彩明麗豐富,一道道山巒起伏綿延,線條清晰如刻。

這是左學軍早已經習慣到視若無睹的景致,只是此刻左思安站在河邊,陽光從雲層間隙帶著清晰的軌跡直射下來,將她籠罩在明亮的光線中,所有一切看上去都與平時不同。

他不由自主地止步,站在離她還有十多米遠的地方。哪怕至親如父女,16年時間,也足以成為巨大的鴻溝,橫亙於兩人之間。

13年前的春節前夕,左學軍抱著與妻子和解的念頭,不顧同事的勸阻,頂著狂暴的風雪搭上一輛過路卡車,冒險踏上返鄉的漫長旅程。近鄉情怯,低海拔的豐富氧氣讓他產生了莫名的焦慮,他越來越不確定他能說服妻子同意調動工作,帶女兒離開漢江市。

等到踏進家門,看到高翔正在吻左思安,他震驚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時馬上暴怒,出手打了高翔。然而左思安的表現一下讓他如同浸入了冰河之中。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高挑冷漠的少女,既不害怕他的暴怒,也不為剛發生的事情羞澀,更沒有表現出任何看到他回來的喜悅。

在她14歲以前,她一直是甜蜜黏人的小女兒,他要做的只是盡情寵愛她,從來舍不得對她真正動怒;哪怕他放棄照顧她的責任,不辭而別去了阿裏,她仍舊依戀他,長途跋涉去看他,努力微笑,扯著他衣袖懇求他早些回家。他沒有做好準備面對這個變化,更沒辦法開口批評管教。

等晚上妻子回家後,兩人關進臥室,沒有任何久別之後的親密,再度爆發聲音壓得低低的激烈爭吵,他指責她“對女兒不負責任,引狼入室”,而她反唇相譏,“一個負責任的父親大概不會在女兒最需要他的時候一走了之”。

在爭吵漸有失控趨勢的時候,臥室門被推開,左思安出現在門口,靜靜地站著,眼神空洞地看著他們。等他們錯愕安靜下來,她才厭倦地說:“不要再為我吵架了,我消受不起你們這樣為我負責。你想要留在阿裏也好,”她又對母親示意一下,“你想要離婚也好,你們自己協商決定,我都沒意見,唯一的要求是請不要拿我當借口。”

她轉身回自己房間,再不肯與他們交流。

他與於佳同時收回視線,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相同沉重的疲憊。接下來他們沒有爭吵,最終還是在春節假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去辦理了離婚手續,他返回阿裏,除了少數幾次出差,回內地為母親奔喪,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高原,也再沒見過女兒。

這時左思安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回過神來,明亮的陽光下,她看上去年輕、神態安詳,異樣的陌生,可又確定無疑地與他有某種聯系。

他走過去:“你穿得太少了。”

她微笑:“太陽曬得很暖和。”

“要注意防曬,紫外線很強烈。”

“嗯,我知道。施阿姨告訴我,您犯過一次高原性心臟病,現在身體怎麽樣?”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我的情況並不嚴重,只是心肌供血不足,平時注意休息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這種病還是跟高海拔有關系。哪怕從身體角度考慮,回內地生活也更好一些吧?”

左學軍笑道:“我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到平原反而會難受。別的不說,內地哪有地方像這裏一樣有完全無汙染的空氣和河水。”

左思安轉頭看著獅泉河,河水清澈,呈現出接近海水的湛藍色:“上次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第二天就離開了,我一直想看看這條河的樣子。”

“你上次來,是那年的4月底,河水大概才剛剛開始消融解凍。再過差不多半個月,獅泉河鎮就會入冬,河水又要開始結冰了。”

“我住的城市氣候有點兒像漢江市,四季很分明,夏天熱,冬天冷,濕度很高。”

“你為什麽會想到學醫?”

她看上去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而他也馬上意識到女兒的回避,連忙說:“學醫很好,我只是想到你小時候特別怕打針,實在想不到你會成為一個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