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醒來

沈妙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那個夢好似很長很長,長過一生。她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自己從牙牙學語的嬰孩變成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從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變成窈窕青蔥的少女,再到妙齡婦人,再到宮中高不可攀的六宮之主,最後到冷宮中的廢後,化為那熊熊大火之中的一抹灰燼。

她看著自己愛上了傅修宜,求著沈信將自己嫁給傅修宜,她坐在一邊拼命試圖阻止自己這個愚蠢的行為,可是卻是徒勞的。沒有人能聽到她的話,於是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切再次發生。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自己當年做的那些事情,究竟有多愚蠢。沈妙這下子算是明白了。最可怕的是要再次體驗一回當初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少女時代在嫁給傅修宜之後就結束了,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哪怕是被人稱為愚笨蠢糯,到底都是自由而愉快的。而當她稱為定王妃的時候,就被迫的卷入了這些勾心鬥角之中。

連她的一雙兒女都沒有躲過。

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沈家大房在逐漸的式微。曾經的繁盛像是春日裏開到極致的花,春日一過,夏日一往,待到秋風起的時候,紛紛揚揚凋謝,越發顯得清冷寒磣。

在那黑暗的,幾乎看不到一點光明的一生裏,卻也有一些事情是被她忽略掉的。那些東西像是沉沉夜色裏的星星,被其他東西掩蓋了,變得不真切,偶然發現,明亮如昔。又像是在自家院子裏無意中闖入的煙火余燼,帶著一點鮮亮的色彩,讓那枯燥的,冷淡的夜也變得生香。

她看到了謝景行。

不是那個頑劣的少年,不是那個戰死沙場的英傑,他驕傲張揚如在後世一般狂妄,騎著高馬,帶著長弓,談笑之間,將一個皇朝顛覆。他在清亮亮的月色裏喝過她贈的踐行酒,就在黑雲沉沉的破城日還她一個窮盡一生都恨不能完成的心願。

他們在白日裏看過一場焰火,就算沒有失掉過去那個新年夜的約定。分明是萍水相逢的關系,卻又成為她生命裏最不可或缺的人。

因他而了卻了心願,因他而得以重生。

只是那一世的緣分實在太短暫了,那麽美好的、教人心中期待的緣分,因為命運的捉弄而被迫中止。令人惋惜,所以才有了這一世的機會,那那短暫的緣分得以延續。

所有未出口的疑問似乎都不必出口了,很多事情在那一刻都煙消雲散,包括疑問,包括解答。

過去的法緣鑄就未來的結果。

沈妙慢慢睜開了眼睛。

目光所及,是雨過天晴色的帳子,帳子的一角掛著精致的香囊,大約是為了沖淡苦澀的藥味。香氣和藥味混在一起,越發的顯出一種耐人尋味的味道來。

沈妙擡眼看向身側。

年輕男人伏倒在床頭,一只手還緊緊握著她的手。他閉著眼,下巴生出青青的胡茬,並不如何明顯,卻與素日裏養尊處優的模樣區別開來。

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而溫暖,恰好將她的手完全的罩在其中。沈妙只輕輕動了動,謝景行就醒了過來。

瞧見她睜著眼睛,謝景行竟是愣了一下,似乎還未反應過來。頓了頓,才忽而道:“你醒了!”

沈妙點了點頭。

“有沒有覺得什麽不好?”謝景行追問:“讓高陽進來給你看看?”

他平常都是一副懶懶淡淡,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樣,這一會兒卻是難得的顯出焦急。沈妙道:“不必了。我很好。”又問:“裴先生怎麽樣?”

謝景行的臉頓時就黑了。

沈妙瞧見他臉色一變,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倒是不知如何解釋,裴瑯可惡麽?自然是可惡的,前生取了她的指尖血給楣夫人,雖然不曉得楣夫人那“改換命格”究竟是不是真的,總也有些助紂為虐的心思在裏面,而那一句對傅修宜說的“斬草除根”更是間接導致了傅明的下場。

沈妙對裴瑯的感情是十分復雜的,她自己尚且可以不顧,可是事關傅明,總讓她無法原諒裴瑯。可是裴瑯最後卻是用性命換來了她一個重來的機會。

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人無法做到純粹的感激或者純粹的痛恨一個人,那麽能做的便只有劃清關系了。沈妙不想和裴瑯再扯上“虧欠”和“被虧欠”的關系,前生事前生已了,這一生卻是再也不想欠裴瑯什麽,也不像被裴瑯虧欠。她記得很清楚,那孩子模樣的刺客撲將過來的時候,是裴瑯替她擋了最重的一刀。如果裴瑯因為她而死了,那這兩生的牽扯,便真的是怎麽也摘不幹凈了。

不過瞧著謝景行這神情,沈妙也曉得他是誤會了。謝景行因為這些事情生起氣來的時候,沈妙莫名的覺得十分肖似羅隋養在羅家軍裏的那只小狼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