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東西吃不下,水是可以喝的,江曉媛一口氣灌了一整瓶冰涼的礦泉水,恨不能身化漏鬥,吞吐江河。

女司機覺得女鬼茹毛飲血,口味不會這麽清淡,於是微微放下心來,睜著她那雙占了面部半壁江山的大眼燈問:“你怎麽一個人深更半夜地在這裏走?遇上壞人啦?”

江曉媛胃裏汪了沉甸甸的一壺水,將她行將出世升天的魂魄壓了回來,麻木昏沉的神智漸漸清醒,她這才意識到這位司機大姐衛生情況堪憂,並且有口臭。

狹小的駕駛艙中,司機一說話,口氣就全都呼在了江曉媛臉上,江曉媛的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幾下,虛弱的消化系統也跟著造反,小範圍地翻騰起來。

她因為饑寒交迫而奄奄一息的委屈眼看要卷土重來,眼眶又開始發燙,可惜江曉媛雖然嬌氣,卻不是那種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弱勢的性格,她連忙往臟兮兮的車座靠椅上一靠,仰起頭,將眼淚憋了回去。

“我手機沒電了,”她竭盡全力地保持著平穩的語速,低聲說,“找不到人,阿……”

江曉媛脫口差點說出“阿姨”來,停頓了一下,下線了二十多年的情商臨危受命,終於勉為其難地出面讓她改了口。

江曉媛:“姐,您車上能充電嗎?”

貨車司機:“我這車哪有那玩意……唉,你也真是可憐,準備去什麽地方?大姐送你一程。”

江曉媛完全沒有頭緒。

司機看起來脾氣挺溫和,耐心地問:“你從哪來的?”

江曉媛連忙報出了她新身份證上的鄉鎮名,並且下意識的將身份證掏了出來,捧到司機眼前:“您看,這是我的身份證。”

司機被她逗樂了:“我又不是警察,看什麽身份證?你和我侄女一樣大,不會是第一次出門吧?”

江曉媛立刻醒過味來,也是,哪有別人問一句從哪來就要給人家遞身份證的?

可方才那一瞬間仿佛是她的本能反應,那張陌生的身份證好像是她在這個陌生時空裏唯一的支點,沒了它,她就交代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

司機說:“哦,我知道了,我有個親戚就是你們那邊的,你們那邊這幾年好多年輕人都往外跑,去大城市打工嘛,去A市的都走這條路,我們家在那邊,正好順路,我捎帶腳把你一起帶回去吧……嘖,小姑娘嚇壞了,第一次出門就遇上這種事,可憐。”

江曉媛被她連續說了兩遍的“可憐”,這輩子她什麽時候被人可憐過?

她又窩心又不甘心,眼淚開始搖搖欲墜,只好拼命眨了兩下眼:“謝謝大姐,怎麽稱呼?”

女司機一翻自己的牌照,上面“章秀芹”三個字排在她那張家養小精靈似的頭像下:“我姓這個,你叫我章大姐吧。”

江曉媛就這樣被章大姐撿走了。

貨車夜行窄路,司機的精力必須十分集中,車子開起來以後,章大姐就不再與江曉媛搭話,只是囑咐她累了就先睡一會。

車裏有油氣味、人味,還摻雜著一點食物發酵的味道,空氣汙濁,吸一口進去,就堵在喉嚨裏似的,不肯下去。

江曉媛靠在冰冷的車窗上,從黑黢黢的車窗上注視著自己微末的側影,心亂如麻地琢磨起那幾條信息。

思前想後,她發現自己還是不願意相信“明光要害她”這個說辭。

江曉媛無法面對自己鄉村打工妹的身份,也無力面對這樣的生活,讓她頂著這個身份去人人光鮮亮麗的A市,她感覺自己還不如死一死舒坦,就算明光騙了她,江曉媛也寧願抱著一線希望。

“就算被那什麽法則弄死,我也不在這鬼地方活。”她在深夜裏有志氣地想。

再者說,也許明光沒有騙她呢。

江曉媛下意識地蜷縮成了一團,心裏想,如果她能回到自己的時空,她以後開車一定會規規矩矩的,把所有安全隱患都排除,她還要從混日子的公司裏辭職出來,要回去好好念點書,讀個正經八百的學歷出來,然後自己找一份合適的工作,鍛煉幾年,有能力了再回去幫家裏的忙。

江曉媛意識到,如果不是這遭,她恐怕永遠也感覺不到自己的生活是多麽幸福,而她又虛度了多少光陰。

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她窩著脖子,委委屈屈地睡著了,中途幾次三番被顛簸的車弄醒,江曉媛都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好像被一場噩夢魘住了,直到清晨的天光撕開晨霧灑在路上,江曉媛在偏遠的休息站裏接過章大姐給她的一瓶涼水,她才木然地想起來:“哦,噩夢還沒完呢。”

車又開了三四個小時,才到了A市的市區。

這座城市江曉媛並不陌生,它是江曉媛媽媽的故鄉,外公外婆都在這裏,她放假時常過來玩,哪裏有好吃的,哪裏有好玩的,她心裏都一清二楚,卻沒有走過清晨的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