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寒意

他時常就會讓她心痛一陣,他待她好的時候,她尤其容易痛。

她知道這痛源自何處——她想要他,又不敢要他。可望而不可即,可即而不可得,一顆心被一場火燒灼著,怎麽可能不痛?她想他如果不是什麽督理大帥就好了,不要是督理大帥,也不要是什麽少爺公子,她只要他是一個赤條條的人。

(一)

張嘉田一夜沒睡好,連連地做噩夢。夢裏總是雷督理發現他窩藏了三姨太太,氣得大發雷霆。他對雷督理的感情,並不比他對葉春好的愛情淡一毫,雷督理這樣發脾氣,他心裏又怕又悔又愧,在夢裏張開雙臂攔著雷督理的路,不許人家走,嘴裏還苦苦地哀求:“您別生氣,您聽我解釋……我錯了,完完全全是我錯了……”

好話說了十車之後,他終於醒了,窗外的大太陽已經懸了三丈高。這樣涼爽的天氣,他卻滾了一身的熱汗。氣喘籲籲地坐起來,他定神想了想,隨即跳下床去,讓勤務兵送水進來。

他匆匆地洗漱了,也沒有胃口吃早飯,索性喝了一大碗豆漿,灌了個水飽。帶著馬永坤偷偷跑出師部,他去見了林燕儂。

林燕儂昨夜留宿在了馬永坤那間屋子裏,隔了一夜再見,張嘉田和馬永坤瞧著她的面貌,都怔了一下——昨夜她來的時候,是蓬頭黃臉腫眼泡的,很有一點殘花敗柳的可憐相;一夜過後,她把頭發洗得蓬松黑亮,面孔上面抹了薄薄的一層粉,眉眼上描了一點黑色,嘴唇上塗了一點紅色,加之穿了一件杏黃色旗袍,竟是變得明艷照人。見張嘉田來了,她抿著小嘴一笑,一雙細眼眯起來,笑意便順著那長長的眼尾流動了。

喚過一聲“張師長”之後,她笑道,“出來這麽久,第一次睡了個好覺。我也沒出過遠門,這一趟到文縣來,一路上都懸著心,又怕自己走錯了路,又怕自己遇上了歹人。煎熬到了了不得的時候,我就給自己鼓勁,想著找到張師長就有救了。果然,我沒有白受煎熬,你真是個好心腸的人。”

張嘉田本是想來把她趕走的,可是此刻這麽面對面站著,人家又誠誠懇懇地說好話給他聽,他那狠話藏在心中,就又有點說不出口。

“你要是住呢……”他思索著說道,“就是住這間屋子,沒有更好的住處。因為我不敢公開安置你,我怕被人知道了,去告訴大帥。吃喝什麽的,包在我身上,那倒是沒問題,不過,將來一旦這事鬧穿了,你可別說你是來找我的,你和我可沒有任何關系。”

“那自然,你肯收留我,我就感激不盡了,哪能再連累你呢?只是我住在這裏,你又給我吃給我喝,這關系卻是沒法子徹底分清呢。”

“那好辦。”張嘉田把一旁的馬永坤抓了過來,“你就說這是你遠房的表哥——表哥也行,堂哥也行,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你就說你是來投奔他的,以後我讓他沒事就過來瞧瞧,你有話,或者想要什麽東西,跟他說就行,他會回去告訴我。”

林燕儂對著馬永坤微笑著一躬身,頗鄭重地喚道:“表哥。那我往後就叫你一聲表哥了。”

馬永坤像服了毒似的,面紅耳赤,直著眼睛看著林燕儂,一聲不吭。

張嘉田把馬永坤又一把推開:“行,那就這麽辦,我走了!”

張嘉田離了林燕儂的屋子,帶著馬永坤往師部走。一邊走,他一邊對馬永坤講閑話:“你看,她漂亮嗎?”

馬永坤似乎是毒性稍解,硬著舌頭答道:“漂亮。”

“她這個人挺奇怪,一開始看著也就那麽回事,但是多看幾眼就覺著她漂亮起來了,可能這就叫作耐看。她那小鼻子小眼的長相,要是不耐看的話,大帥也不能要她。”

此時兩個人已經走出老遠,馬永坤的毒性解了大半,也可以侃侃而談了:“師座你不懂,人家那眼睛可不小,相書管她那眼睛叫瑞鳳眼,勾魂攝魄啊!”

“勾你了?”

“勾我了。”

張嘉田轉身搡了他一把:“我告訴你你別發昏啊!那是大帥的三姨太太,撿剩兒也輪不到你。你有那個閑心,不如先想法子把你那個騷老婆找回來。腦袋頂上的綠帽子還沒摘呢,就琢磨起別人長什麽眼睛了,你這心真是夠大的。”

馬永坤“哼”了一聲:“師座,你隨便罵吧,我不往心裏去的。我是受過了天大打擊的人了,我什麽都不在乎了。”

“我去你媽的吧!”

“我連死都不怕了,我還怕你罵?無所謂,沒關系。”

“你是不是得精神病了?”

“我的人生這樣悲慘,瘋了也正常。”

他既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張嘉田也懶怠罵個不休。兩個人走回了師部,馬永坤雖然厭世,但喝了一大杯茶水之後,他扛著一張死了爹的面孔,倒也正常辦起公來,而且辦得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