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空念(第6/7頁)

“小姐多年的辛苦,皇上會銘記於心。就如貧僧所言,青史昭昭,必有公論。”

姚廣孝說罷,拿起茶杯,就著她手中的酒盞輕輕撞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甚是悅耳。朱明月抿唇一笑,跟著喝了一口。

“但是貧僧有一事不解,憋在心裏郁結難受,還望月兒小姐不吝賜教。”

朱明月道:“這倒是奇了,世間之事還有姚公不解的?”

姚廣孝笑道:“貧僧也不是聖人。”

朱明月聽他又將這話還了回來,不由啞然失笑:“請說。”

“前段時日,詔書那件事……其實是小姐的提點吧?”

殿中央的舞姬們隨著曲調旋轉著身姿,看得久了,就像是有種暈船的感覺。

朱明月拿著酒盞的手未動,臉上的笑幾不可察地消融了幾分,“姚公可真是會煞風景。您不覺得在今晚的宮筵上提及那件事,有些不妥麽?”

姚廣孝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小姐玲瓏心竅,那事若非小姐手筆,貧僧才倒是看走眼了。”

剛剛累積起來的一點兒好感,在此刻已是蕩然無存。朱明月面上未露,道:“姚公一番錯愛,小女愧不敢當。”

顯然是不想多言。

姚廣孝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不依不饒地道:“貧僧不才,還算是有些閱歷。譬如國公爺擅征戰,殺敵沖鋒從不落人後,然在仕途上卻並非鉆營之人。若不是有人在背後點撥,皇上交代的‘招降’一事,無法完成不說,那耿直剛正的秉性,恐怕還會為了那幫人跟皇上起沖突。”

一旦激怒了皇上,按照皇上的處事作風,並不會撤他的職,而是會把所有誅殺之事都交給朱能一手操辦也說不定。到時白骨森森,血流成河,真不知這位性子剛烈的武將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反倒是重新推回來,怎樣處置都是皇上的事,與任何臣子無幹。

“小姐年紀輕輕,心思沉穩得令人咋舌。”

姚廣孝兀自下了結論。

“姚公不是更高明?”朱明月道,“什麽都逃不開您的這雙眼睛。”

沒有否認,也沒有直接回答。

姚廣孝摸著下巴,搖頭笑道:“貧僧只是在想,像方孝孺那種人,執拗倔強、認死扣,斷不會答應歸順。可他的慘死,其他舊臣就算有歸順之意,也都會因此絕了念想,這等因勢利導、釜底抽薪之法,一勞永逸,倒也處理得幹凈。但小姐可知道,皇上惜才,本有不殺之心。”

在那一刻,朱明月的心底裏忽然呼嘯起難以抑制的悲傷,然而她面上淡淡,只是垂下眼眸道:“沒記錯的話,最後是姚公將方孝孺舉薦給了皇上,讓其代寫詔書,同時也給了他一個當面駁斥聖顏、辱罵聖駕的機會。”

會選方孝孺,只是因為他是最合適執筆的人選。

姚廣孝沒有解釋,只自顧自地說道:“是啊,可不就是一個面聖的機會,所以才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與此同時,貧僧也不禁猜測,小姐這麽急著將那些人除掉,莫不是由於他們知曉小姐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編鐘敲擊出幽深而沉重的聲響,一下一下,就像是敲打在心上。

朱明月放下手裏的銀筷。

她從未親手殺過人。可在這一刻,倘若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於無形,或許她會毫不猶豫地將身旁之人的性命結果掉。

他說得沒錯。

方孝孺等人因忤逆聖駕而死,其狀慘不忍睹。然隨之而去的,就是那個秘密。

建文四年七月十三日的那個夜裏,靖難之兵包圍了皇城,未待闖宮,宮城中的寢殿卻忽然著火。其後燕軍闖入,發現殿內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的兩具屍體,一個是早已身死的皇後馬氏,一個則按照身上依稀可辨的穿戴配飾,確認是建文帝無疑。然而那只是一個與建文帝身形相似的侍衛,換了衣服,代替皇上自焚而死。真正的建文帝,早在城破之時就順著密道逃出了宮外。

這一切並非太祖爺在天有靈,或者什麽鬼神相助。所謂密道,所謂逃出生天,都是他們君臣幾個人聯手的結果。當然,也包括她——在城池攻陷之時,北軍兵臨城下,將整座皇城圍成了鐵桶,只有她作為皇宮內應,最清楚哪一處是防守死角。

是她放了他。

當時紅豆並不在內苑,否則,她也不會留她性命。

故而,在那之後,她會借著爹爹全權負責審問的機會,提議其去禦前奏請召命牢中的幾個人草擬詔書,實在是對方孝孺等人的了解;同時,也是憑借著對帝王心的揣度。

可他猜對了。

都猜對了……

朱明月的心中百轉千回痛不堪言,話到嘴邊,卻變了味道,“對那些前朝的余孽既往不咎,誰,皇上?姚公可是在與小女說笑……從那些人被送到錦衣衛詔獄的一刻起,就注定他們有死無生,何來什麽惜才之心、不殺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