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樅言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裏又回到六十年前,那時他剛剛能夠獨立,他母親允許他在方圓五裏的海域內自由行動。

年輕的孩子,不會說人語,也不會化形,但有一顆爭強好勝的心。他和一切魚類比速度,尾鰭一拍常常超出母親劃定的區域。贏了沒有獎勵,但很高興,卯足了勁兒竄出水面。未成年的龍王鯨也有極大的身形,落下來激起滔天巨浪,幾十裏外都聽得見。

他母親發出幽幽的深沉的呼喚,是只有龍王鯨才聽得見的頻率。他依依不舍地離開珊瑚和魚群,邊走邊回頭,等到身後影像徹底看不見了,才決然一擺尾,向他母親的方向沖去。

天真的孩子,什麽都不懂,只知道撒嬌,像只海豚一樣,圍著母親快速轉圈。他有耗不完的精力,即便普通不過的海膽,也能讓他流連駐足很久。他母親拿他沒辦法,不停地催促他。天要涼了,如果他能化形,在哪裏都一樣,但他還太小,必須遷徙到溫暖的水域,才能讓他順利過冬。

從北到南,幾萬海裏,途中碰上下雪,他浮出水面,讓那些瑩白脆弱的花瓣落在身上。他很有耐心,經常浮著一動不動,等雪片累積,堵住了氣孔,就響亮地打個噴嚏,打出驚天動地的效果。他快活了,搖頭擺尾,母親慈愛地看著他,任他撒野。龍王鯨一生只有一個孩子,對這個孩子傾注全部的愛和溫情,他在水面上探頭探腦,母親就在下方小心觀察四周的動向。

上古的水族中,龍王鯨是最高等的物種,他們幾乎不需要經過修行,到了年紀就能自行幻化。但在年幼時容易遭受襲擊,像鼠白鯨和上龍,都以龍王鯨幼崽為食,因此他母親必須萬分小心地看護他。

母親換氣,噴出一個巨大的,類似煙圈的泡泡,他從那個氣泡中間穿過去,一瞬蒼茫的白遮住他的視線。他晃晃腦袋,眨眨眼,再定睛時,前面是一片蔚藍的深海,比任何一處都藍得動人。他不再輕舉妄動,因為那種美讓他隱約感覺到危險。母親垂首,拿吻頂頂他,他老實地停在她腹下,隨著她的速度款擺前行。

寒流和暖流相交,從他的皮膚上劃過,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羅伽大池和星月海之間有個狹長的通道,穿過那個通道,就是他們的目的地。環境溫暖了,細小的魚蝦也變得多起來。他在跟隨母親覓食時,看見大片柔軟的海綿,其中一個瓶形的觸手裏有兩個孤單的身影,像一對囚徒,艱難地在窄小的環境裏調整姿勢,透過孔洞羨慕地望著外面的世界。

他沉下去,歪著腦袋把一只眼睛湊上前,終於看清是一對蝦,母蝦的腹部綴滿了淡黃色的籽,說明另一只肯定是公蝦。他問母親,為什麽他們會困在裏面?母親說因為他們年幼時被吸進去,身體越長越大,就再也出不來了。好在一公一母,至少有個伴,它們的孩子是自由的。末了警告他:“如果你亂跑,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被關進海綿裏。”

可他一點都不相信,世上根本沒有海綿能困住龍王鯨。

他看了半天,忽然張開大嘴咬向它們,驚得他母親大叫:“樅言!”然而下一刻又松了口氣,他是替它們脫困,咬開了禁錮住它們的海綿。

那兩只蝦終於從牢籠裏逃脫出來,一個彈射各奔東西。他茫然看向空空的海域,“它們不願意在一起了嗎?”

誰知道呢,無可奈何的時候相依為命,一旦天地更廣大時,就分道揚鑣了。母親的鰭在他頭頂撫了撫,“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通道的水流有點急,穿越的時候一定要緊緊靠著母親。暗湧從他身旁奔湧而過,他繃緊全身的肌肉,奮力前行。終於遊出來了,他高興得打滾,可是深藍色的水幕上隱隱綽綽出現了幾個黑影。他心頭一跳,偎向母親,那些黑影越來越多,好大的一群,是鼠白鯨。

他們開始追趕,母親告訴他,要用最大的力氣向前遊,就像和其他魚類比賽時一樣。但比賽至多一刻,這些鼠白鯨卻追了他們八天八夜。他看見母親和他們撕咬,海水被染紅了,不知是誰的血。他驚慌失措,嗚嗚哭泣,母親向他咆哮,讓他快走。他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的痛,他沒有能力解救母親,只得在不遠處盤桓。

後面的鼠白鯨追上來了,逼得他不得不狂奔保命。可它們的速度太快,他無法擺脫,走投無路時憋上一口氣,向深海潛行。這是在賭命,一旦肺裏的空氣用完,隨時可能被淹死。還好,那些貪生怕死的強盜放棄了,它們不願意為了一小塊魚舌頭冒險。他遊到安全的地方上浮,重新折回來找母親,他覺得不可能再找到了,沒想到她還在那裏。

是夢吧!樅言淚流滿面。多少次夢裏都找不見她,沒想到這次竟然能重逢。只是她不再和他說話,渾身遍體鱗傷,神情也顯得木然。他大喊她:“娘親!”她看了他一眼,依舊沉默。他只得跟著她向東遊,遊到淺灘上,她化成人形走了幾步,仰天躺倒下來。鹹水在她的傷口邊緣風幹,留下蒼白的鹽花,她兩眼望向天頂,天頂有幾只鷗鳥在盤旋,發出清朗的叫聲。他很害怕,輕聲喚她,她終於有了反應,望向他說:“樅言,娘親要去取一樣東西,那裏太危險,你留在大池,不要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