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菩薩

徐善然又回到了自己的閨閣之中。

這一次,仿佛因為回憶已經告一段落,她在自己的閨閣裏呆了很久。

看著媽媽丫頭進進出出,看著父親母親嬸嬸伯伯進進出出,連祖母和祖父都見了一面。

她有心想要說些什麽動彈一下,可是她和他們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只能看著聽著,卻沒法做出任何事情來。

一連許多天的時間。

最初激動的情緒已經平復下去,她有些灰心,還有說不出的茫然。

臨到頭了,能夠回來看一眼固然了結心中的願望,可是夢境夢境,不就是實現人心中所思所想?菩薩讓她再見到父母親人,卻又不叫她碰觸他們敘述別情,這又是什麽意思?

再說這夢境也實在有些長了。

徐善然有時醒有時睡,但周圍的時間竟似過得緩慢無比,並不像往常的那些夢境似的一忽兒一個樣,往往她睡下去的時候,李媽媽並幾個丫頭在做針線,等她再睜開眼睛,那繡布上的花朵也不過填了半色。她還常常看見自己的娘親,娘親經常陪在她的身旁,柔聲細語地說著話,又有媽媽引著一個一個大夫並提著藥箱的童子走進來。

那都是一些面善的人。

幾個太醫院的禦醫,幾個京師中有名的大夫,他們一個個來到她的床前,開了許多方子,又留下了些諸如“多引著病人說話”,“多帶著病人活動”,“不要刺激病人”等等的言語。

然後一碗碗的藥湯就如流水一般遞到她的眼前。

徐善然知道自己得了病。

她甚至還知道自己病的症狀是怎麽樣的,差不離也就是呆呆木木,口不能言,手足不動,連吃飯如廁都不懂……是癔症吧。

徐善然想。她知道自己小時候得過一次癔症,但並沒有關於生病的任何記憶,只在後來的日子裏從娘親身旁的桂媽媽口中聽過只言片語的笑言,說是娘親當時為了她什麽都顧不上,她看了自家的太太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太太會拍桌子大聲罵人;又說娘親在那段時間真個是求神拜佛,這邊剛請了一尊救苦救難菩薩,那邊趕緊再迎一位玉清元始天尊……那時候她還小小的,也就七八歲的模樣。

她聽見桂媽媽說話的時候,看見娘親微笑著看她,也就跟著笑起來。

她那時候是有多傻啊。

孩子之於母親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才終於明白。

那時候她的娘家還屹立不倒,她和林世宣也一直琴瑟和弦,盡可說世上事全無不足了,可在她懷了孩子並費盡力氣將其生出來之後,那種血肉相連心神相繼的感覺,就好似整個世界都和之前有些不相似了。

所以在她孩子走的那一天,她整顆心都要被掏空了。

所以當看見她不能說話,不會動彈的躺在床上,喝一口藥汁都要人慢慢撬開牙關喂下去,娘親心中到底有多難受呢?

可是母親在她生病的第三天後就不假他人之手,將她抱到上房細細照料了。

母親總覺得那些媽媽丫頭不能好好照顧她。

仿佛也被母親料到了。

就在第三天的夜裏,本該守著夜的棠心睡得死沉,直到第二天母親來到的時候才睡眼惺忪的從桌上擡起腦袋。

桂媽媽說的也就是這一次。

那時候母親一下子沒來得及管棠心,先匆匆摸了一下她身下的被褥,登時勃然大怒,指著棠心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好不容易順下一口氣,第一句話就是:“叫人牙子來,把這眼裏頭半點沒有主子的賤婢趕緊賣走!”

棠心當時又羞又怕,跪在地上瑟瑟求饒,半點沒有往日的潑辣。

最後棠心雖沒有被賣走,卻也讓母親給調得遠遠的,說是灑掃庭院去了。

她房裏的媽媽和其他丫頭後來也跟著說了一些求饒的話,但母親再也不信她們了,直接就將她抱到自己的房裏見天的照顧著,連父親來了也不能多引她一個目光,多勾她說一句話。

“善姐兒今天喜歡吃什麽?廚下做了嫩嫩的蛋滑,還燙著,娘親喂善姐兒吃兩口好嗎?善姐兒小心燙,來,張張嘴巴,啊——”

“外頭的天氣很漂亮,廊下的那些鳥兒聲音都停不了了,善姐兒以前不是最喜歡弄鳥兒嗎?娘親讓小丫頭給善姐兒找一只最漂亮的紅嘴翠羽鳥兒好不好?”

“善姐兒睡了好久,想不想和娘親說說話?娘親耳邊好久沒有善姐兒的聲音,娘親很想聽善姐兒再說說話……”

“來,善然,喝口藥,不要怕苦,吃完了娘親給你拿蜜果……”

徐善然眼看著藥碗裏的漣漪。

那是一顆一顆眼淚砸下去濺出的痕跡。

她漸漸的明白了日後母親的眼睛為何總是不好,每每被風吹了或在油燈下久了總要幹澀難受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