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親人

徐善然又陷入那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飄搖之中了。

周圍的景致都模糊成了深深淺淺的色塊,她被籠罩在這之中,漸漸的沒有了身體上的知覺。

她多多少少有感覺到什麽人來到了自己身旁,一聲一聲地在說著些什麽,可是不管她怎麽認真去聽,都不能辨別清楚。

只得繼續想林世宣的事情。

這麽久的時間,那麽多的事情,結締、育兒、中毒、喪子、同床異夢、再到反目成仇。她送走了公公、熬死了婆婆,再裝著、騙著、夥著外人鬥倒了那個男人。

至親至疏是夫妻。

看著那個男人從躊躇滿志到愕然倒下,看著那個男人從儀容絕世到骨瘦支零,她最後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麽暢快。

也許是裝得太久,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騙到耗盡了感情。

也許是學得太多,學他冷心冷情智計百出,學到熬幹了心血。

到最後,愛也淡了,恨也淡了,林世宣乃至陰郁沉悶的林府對她而言,都只如一根魚骨卡在喉嚨,不吐不快。

林世宣倒下的那一天,對她而言應該是暢快的。

可是暢快之後又有什麽呢?

什麽都沒有。

當身邊再沒有可以分享的人的時候,再多的富貴,才華,權勢,都只如風末青蘋,池上柳絮,無根無源。

徐善然至今還清楚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貼身的丫頭跪在床前,瑟瑟發抖的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訴她,一聲一聲說林世宣如何在藥裏粥裏加相克之物,要讓她毫無痕跡地死去。

她不想信,不能信,不敢信!

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心腹,如果她還有娘家可靠,大可大刀闊斧地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但她已經沒有娘家可以依靠了。

僅剩的,僅余的,丈夫,到底是愛著她,還是想要殺了她?

徐善然最後在林世宣來看自己的時候提了一個要求。

她希望將自己的娘親接到延平來。

娘家獲罪,正子嫡孫的男丁都判了流放,唯有她這一房的庶兄,因有恩於新帝,得以被特赦留京,照顧家眷。

在她的印象中,這只是一個老實的,和她沒有多少接觸的庶兄。

可是嫡母、生母俱在,又是庶子當家,哪怕這個庶子在過去的那些年裏並沒有表現出什麽不恭敬,她也能夠想到自己娘親的日子。

只怕過去有多恭敬敬著嫡母,未來就有多不恭敬待著嫡母。

把母親接來的念頭在她接到消息的時候就有了,可是直到此刻,她才將其宣之於口。

然後——

林世宣回答了。他面不改色,毫不遲疑,就抱著她,回答她一個朗朗的好字。

太像最初時候他在床笫間答應她砍了那棵梧桐樹的時候了。

她一擡眼睛,依舊能看到對方眼裏依稀閃爍著的溫柔,那麽真摯。

徐善然幾乎沉溺在這樣的溫柔之中。

然後在無邊的和暖中,她慢慢地醒過神來,從心底感覺到一點寒涼,進而這點寒涼便順著血液流淌周身,叫她手足冰冷。

她前幾日才從娘家的義子哥哥處得到消息。

流配邊關的徐家人在解押的路上糟了強人,連同押解的官差在內,沒有一個活口。

她的娘親在得到這個消息後就投了繯。

新帝震怒,下旨嚴查,又將徐家僅剩的庶子連連拔擢,以示加恩。

在她的哥哥找過來的時間裏,這件大案子已經成了百姓茶余飯後的談資。

林世宣不可能不知道。

林世宣在騙她。

他怎麽能這樣理所當然,毫不造作地騙她?

這個時候,距離徐家人事發已經過了十來日,距離她母親投繯也過了旬日。

她的義子哥哥在徐家出事之後擅離職守,一路從邊關潛逃進來,再找到她的時候,都能將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

而端端正正呆在家中,丈夫是詹事府少詹事,為正四品命婦的她連自己父母死絕了都不知道。

沒有人能明白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怖。

她看見的,聽見的,有什麽是真的?

她是不是廟裏那尊泥塑的菩薩,一年到頭,只要任人貢上三注清香四季蔬果,就能閉起眼睛,遮住耳朵,露出端莊微笑?

林世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的丈夫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徐善然後來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終於慢慢地明白過來。

他的心確實是黑的、冷的、空空如也的。

哪怕還有一點兒的溫暖,也從來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

對林世宣而言,女人真正如衣服,一件舊了總有新的,一件壞了更有好的。

在他的心目間,排行第一的始終是他的滔天權勢滿腔抱負,排行第二的也還有延平林氏,而余者便皆如塵埃草芥,不值一屑。

林世宣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徐善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否認這一點。作為只差一步便要進內閣,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宰輔的人,他有資格得到這個稱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