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求死

從高家臨時租賃的宅院出來的時候,天都還是藍色的。

高嬋兩手空空,站在小院的大門前,茫然無措地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

並沒有太多人注意她,哪怕注意了她的,也只面露好奇,並不知道她姓甚名誰,身上又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

也許可以找一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高嬋想。

她不笨,也非沖動之人,更在幼時就熟知禮教,今天所遭受的事情,當然不是直到發生了之後才恍然大悟。

我可以找一個地方再重新開始生活的。

哪怕兩手空空,哪怕身旁沒有一個人幫扶,哪怕她甚至不能使用自己本來的路引戶籍。

又有什麽關系呢?

我能從楊川那樣的人身旁逃離,能將楊川投入獄中為父母報仇,只要我想,我就能走。

……可這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走得再遠,她逃得再快,她往後過得再舒服別人對她再親切。

她永遠不能將自己這一身的皮毛骨肉都換個幹幹凈凈。

她始終只是一個不敢說出自己名字過去的不潔之人。

……索性也差不多了吧。

不是早就想好了嗎?

活得也夠了,活得也累了……至於死後能不能吃飽肚子,能不能有家安生,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自來也就沒有活人去管死後的境況,不是嗎?

她提了提裙子,幾步走下台階。

她向著江邊走去。

人能夠活著,就不會想死。她雖有了死志,卻也難免逃避,不去想自己會在什麽時候死,會以什麽樣的方式死。

事實上假使高氏族人願意將她的牌位收歸祠堂,她也不需要考慮這些。無非在自己的閨房之中喝一杯毒酒懸一根白綾。

但人在這世上哪能將事情一一料到?

正如她沒有料到自己能因為那個幕後之人的幫助,這麽快的就報了父母大仇;她也並沒有料到,高家竟然連祠堂都不讓她進。

說起那個人……

高嬋走到了街道的盡頭。

她轉臉看了一下自己出來的地方。那地方大白燈籠高懸,兩扇褐色大門緊閉,上頭的匾額甚至系上了白布。

這一片的白色,既是與她父母的,何嘗不是與她的?

她沒有再去想那幕後之人的事。

自己都顧不上了,又哪裏顧得上別人呢。

江邊的風將人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

沿著齊明山的山腳,走得越遠,路上的行人就越少。

高嬋在江邊徘徊了一陣,挑了一株歪脖子老朽的樹。她將自己的鞋子脫下來在樹邊放好,自己則向前走了兩步。

撞擊在巖石上的水花跳上來,將她的裙子打濕,冰涼涼的觸感已經透過皮膚直沁內心。

她沒有遲疑,又走了一步。

這一下,兩只腳都落入了水中,踩著滑溜溜石頭上的每一秒鐘,都好似有無數雙小小的手牽引著她的雙腳,牽引著她的身體,向前走,向前走,最後一頭栽進水裏邊。

恐懼似乎一下子就合著水蔓延上來了。

但除了恐懼之外,還有能將恐懼也壓倒的麻木。

高嬋又往前了一步,這一次,水也升到了小腿,江水那浩浩蕩蕩而來的力量似要將她整個人都沖走,也正在此刻,一道聲音從高嬋背後傳來:

“楊川還沒有死,你就急著去死?”

這道聲音婉轉,清亮,應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但高嬋沒有回頭,她置若罔聞,只一步一步地向前。

那聲音又說:“碧落之上黃泉之下,生身父母眼見親女終於脫離虎口,轉眼卻自尋死,怎落得了忍?往後數十載光陰,你怎知他人有你一半誠心祭祀?”

高嬋還是沒有反應。

她繼續走著,走著,水到了腰,到了胸。

那聲音還道:“這天之藍,這地之碧,這天下奇山異水,這人間堂皇富貴,你見著了多少?你什麽都沒有見到,什麽都沒有享受,就忍心去死嗎?”

高嬋的嘴角掠過一絲模糊的笑意。

要死的人的腦袋總是不那麽靈光的。

她直到這站在背後的人說道第三句話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也許就是自己想見的幕後之人,現在只要她轉回身,看過對方一眼,就看解答心中疑問。

說來她還欠著對方的呢。

可這輩子就要結束了。

還不清了。

人死萬事休,就這樣子吧。

不如不見,不如不見。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滔滔的江水到了高嬋的喉嚨,一個浪頭,就叫她的整個身子都埋入了濁流之中。

站在岸上的徐善然沉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從趕到這裏,正正好撞上高嬋入水之間,她總共說了三句話。

一句以仇恨,一句以親情,一句以欲望。

統統不能勾起那一心求死之人的生欲。

似乎已經沒有辦法了。

但徐善然知道,至少還有一個辦法,還有一個辦法能讓江中的人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