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我挺喜歡你的

善善,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什麽是快樂了?

這一句恍惚壓在心底,又恍惚已經問出口的句子自腦海中掠過之後,電光石火之間,邵勁只看見徐善然的一雙眼睛似乎驚異般睜大了一些。

他好像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又認真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與面孔。

在他的視線裏,那雙眼睛如深潭一般漆黑又如晶鉆一般剔透,參差正反之間,這樣的矛盾竟奇異而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跟著,那對雙瞳輕輕闔了起來。

眼睫如斂起的蝶翼那樣靜謐。

差不多長開了的面龐上,眉如彎月,鼻若懸膽,微微挑起的唇角代表著主人正在靜靜微笑。

可這樣的笑容太過平靜了。

平靜得就好像邵勁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從不曾出乎徐善然的意料。

邵勁一直有些恍惚,這樣的恍惚從他離開國公府到進宮之後還一直存在著。

或者是因為那靜到了極致而生的美,也或許是因為徐善然隨後說出的那一席話。

她對邵勁說:

“……我怎麽會不快樂呢?我比任何人都還要快樂啊。”

“邵大哥看出了我的滿足,那不知道有沒有看出我的不滿足?”

“我當然滿足著很多的東西,我的家世,我的出生,我的容貌,我的能力……我的家,現在還站在我身旁的我的家人。可對於我而言,有多少的滿足,就又更多得多的不滿足。”

“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個人,在靜悄悄的挖掘著,會一點一點破壞那些帶給我滿足的東西,會把那些本屬於我的東西全部都奪走……”

“……我不滿足啊……可我怎麽會不快樂呢?”

她輕輕地,卻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邵大哥,你以為我這麽多年,一直在做著什麽樣的事情呢?”

“我在保護這些能滿足我的東西,能帶給我快樂的東西。我在汲汲營營地取得最終的滿足與快樂。我很清楚我要的到底是什麽,什麽對我而言是最具有價值的。”

“你說,在這樣追逐快樂的奮鬥的過程之中,我怎麽會不感覺快樂呢?”

“——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讓我發自內心地快樂著啊。”

“邵大哥,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覺得我把人生的所有精神、注意、想法、努力,全部都集中在一個人一件事上,活像一個殉道者,是嗎?”

“……但我自己覺得,與其說是付出,我更像是在收獲。”

“也許再過幾年,邵大哥會碰見什麽人,碰見什麽事,它走進了你的心底,然後從你的心底開始沿著血液生長,進入骨頭,再塞滿身體的每一個空隙。你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會受它的影響。如果有人膽敢毀掉它,膽敢傷害它,膽敢碰觸它……”

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很輕微,卻像是在刀山火海之中翻滾過無數次之後,再也不能被磨滅一絲半毫的堅實。

“……哪怕拋棄身上屬於人的每一個部分,從此化作修羅地獄裏的惡鬼,也並不遲疑,也毫不可怕。”

“不止毫不可怕,甚至還叫人感覺由衷的滿足和快樂。”

“這個世界上,還有值得你豁出一切也要守住的東西啊……這或許不是世界上所有人最終的價值與快樂,但是我所要的最終價值。”

“說起來,剛才的好多詞都是和邵大哥學的。”

“……”她再閉一下眼睛,又張開。

“我說了這麽多,並不是為了證明你錯了……”她笑意瑩然,“證明一個我挺喜歡的人錯了,對我又有什麽好處呢?”

“什——”這是這一長段話中邵勁發出的第一聲,也是唯一一聲。

“你的世界太過分明,是非正誤,黑白對錯……你和我不一樣,但這又怎麽樣呢?”

“我挺喜歡你的,在你身旁我能感覺到快樂和安寧,你是唯一一個,不屬於從前的人。”

“邵大哥,我們的認識並不太相符,但我估計改不了,你也不需要為了做出任何改變——”

“殺了邵文忠之後就走吧。”

一個眼裏揉不進沙子的人並不適合呆在這裏。

“我挺喜歡你的,所以也希望……你能始終快樂。”

——而非反復的質疑和妥協。

“邵大哥。”

完全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啊……

邵勁雖然跟著代王在馬場跑馬,但注意力早跑到十萬八千裏外去了。

這真的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能夠毫無障礙說出來的話嗎?哪怕考慮到古代和現代成熟度的差別,也果然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吧!

……可是再不可思議,關鍵點也並不是這些。

……她說得並沒有錯。

如果我非要留下來,我不能說服她,我又能認同她嗎?

如果不是因為認同,而只是因為喜歡所以無休止的妥協……我在最後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只是徒勞無功的傷害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