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師姐,”湛羽的聲音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咱倆的事兒你怎麽跟我媽說的?”

“啊?”季曉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怎麽找到我家的?學校給你的地址?”要到這時候,他的臉上才顯出一點兒緊張和恐懼的氣色。

季曉鷗終於明白他想說什麽了,他怕她把他欠錢失蹤的事情捅到學校去。言念至此,季曉鷗恨不能一指頭戳在他的腦門上:“哎呀,你想到哪兒去了?今兒就是個巧合,我怎麽知道會碰到你?”

“我以為……”

季曉鷗白他一眼:“你這小孩兒,心太重了,為那麽點兒錢,我至於嗎我?”

湛羽轉過頭笑笑,似如釋重負。可那種笑,單是看看就讓人覺得累,兩個嘴角被腮邊的肌肉生硬地拉扯著向上,一邊推出一條短短的弧形紋路。

二十出頭的年紀,實在不該有這種疲倦的苦笑。季曉鷗費力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息,發覺自己也被一股莫名的苦澀所包圍。

北京的春天和江南杏花春雨的春天極其不同,三月中的春風雖已失去冬日的凜冽,但依然挾帶著逼人的寒氣,卷起道邊的沙塵撲上人面。

季曉鷗拉嚴大衣的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底下,脖子上的羊絨圍巾體貼地傳遞出溫存的暖意。湛羽卻在風裏瑟縮了一下。季曉鷗捏捏他外套的袖子,那只是一件普通的腈綸棉衣,在春寒料峭的北京街頭,尤其顯得單薄。她不假思索地解下圍巾,繞在湛羽的脖子上:“戴上吧,姐送你的。”

湛羽擡手去拽圍巾,季曉鷗已經按住他的手:“讓你戴著就戴著,我最討厭別人跟我拉拉扯扯的。”

湛羽的黑眼睛在她臉上流連片刻,終於抿嘴笑笑,輕輕抽回自己的手,將圍巾在脖子上打了個結。

季曉鷗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吃飯了嗎?”

湛羽搖搖頭。

路邊就有一家包子鋪,瞧著店面還算幹凈,季曉鷗硬拉著他進去,自作主張點了兩屜小籠包子,又另點一籠三鮮的,交代單獨打包。

包子熱氣騰騰地上桌,蒸騰的水汽和鮮美的香氣化解了空氣中最後一絲陌生和尷尬。

“湛羽,”她給他面前的醋碟裏舀進一點兒辣椒,小心地問道,“你媽的病,拖了有多久了?”

湛羽送到嘴邊的包子停下了,想了想,他回答:“〇三年開始的,到現在也快有十年了吧?”

“什麽原因造成的?”

“過量的激素。”

超量地連續使用激素,的確是骨壞死最主要的誘因。季曉鷗微皺起眉頭,“可是,用藥前醫生不跟病人和家屬交代後果嗎?沒有其他選擇嗎?”

湛羽搖頭:“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大量使用激素的風險,也沒有任何預防措施,我媽的眼睛,你看到了吧?淚腺幹涸,視力越來越差,全是過量激素造成的。可這些統統沒人告訴過我們。”

“哪家醫院這麽不負責任?為什麽不換個醫院,或者告他們去呀!”季曉鷗忍不住拍了桌子。

“師姐師姐,冷靜啊!”湛羽放下筷子,看著季曉鷗笑了笑,笑裏卻充滿諷刺的意味,“您這話說的,跟晉惠帝一個邏輯啊,何不食肉糜,知道吧?”

“什麽意思?”

“能告早告了。你什麽時候見識過胳膊擰得過大腿呀?”

季曉鷗起了疑心:“到底什麽病?”

湛羽答非所問:“〇三年的時候,我媽在一家醫院做護工。”

季曉鷗望著眼前湯碗裏飄散的熱氣,睫毛漸漸沾染上一層霧氣,像被水浸濕的蝴蝶翅膀,變得沉重起來。〇三年,大量激素,醫院,肺部纖維化,這些詞語在她腦子裏逐漸連成一條線。

嘴裏的咀嚼慢慢停下,她吐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兩個字,“非……典?”

湛羽點點頭:“師姐,您真聰明,真的!”

“真的是非典後遺症?”季曉鷗感覺難以置信。

她還記得當時北京城內的一片恐慌,以及那些免費接受治療死裏逃生病愈出院的患者,面對媒體鏡頭時的慶幸和感激。白衣天使是那個時候最具有犧牲精神的一群人。

但現實怎麽會這樣?或許湛羽的母親只是個案?季曉鷗決定晚上回家問問父母。

分手的時候,季曉鷗將一飯盒包子交給湛羽,叮囑他帶回家給母親熱一熱作為午飯,又說他媽不容易,病人需要親人多陪伴,別光顧著學業忽略了自個兒唯一的媽媽,等將來後悔。

湛羽捧著飯盒一直沒有出聲,耐心聽她啰唆。等季曉鷗走出十幾米了,他在身後忽然叫了一聲:“姐——”

季曉鷗詫異地回頭。

湛羽說:“那錢……我一定會還你!”

季曉鷗走回來,笑笑說:“你就甭惦記那點兒錢了,回學校好好學習去。”

“我會還你的。”湛羽語氣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