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是指因公感染的,比如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我是護工,沒有簽勞動合同,不算。”

“那紅十字會的補助您能領到嗎?”

季曉鷗指的是北京政府委托紅十字會給後遺症患者發放的補助金,有工作單位的,每年可以領“生活補助”四千元;沒工作單位的,則是八千元“生活救助”。

“有,每年四千。”

季曉鷗奇怪:“您沒有工作,不應該是八千那種嗎?”

李美琴苦笑:“我雖然下崗,可算是有工作單位的人哪。”

是的,現實總是如此錯位,所以才令人絕望,季曉鷗咬咬下唇沒有出聲。

“合下來一個月三百塊錢,三百塊錢你說在北京能幹什麽呀小季?”

季曉鷗沒法回答。三百塊錢,大概是季曉鷗家一星期的買菜錢,或者她一件襯衣的價錢吧。

“加上低保,一個月七百多塊錢,能幹什麽呀小季?”李美琴轉過臉,看著她,固執地再重復一遍,“每個月光吃藥,還不敢吃貴的藥,都要六七百,這眼瞅著我越來越動不了,真的癱了,又請不起保姆,只能幹躺在床上等死。醫生讓做手術,可哪兒有錢做手術啊?”

季曉鷗還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岔開話題,“您每月要吃的藥,能給我個單子嗎?”

看來李美琴也沒打算讓她回答,一個人自問自答:“我這輩子混成了這樣,不想孩子也像我一樣。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幸虧小羽爭氣,考上了大學,可他的學費、生活費,每年都要兩萬多,我不知道能從哪兒出。我想過把這房子賣了,可孩子不讓,說有助學貸款,說他自己能掙。我從來不敢問他,他是怎麽掙來的,我害怕問他……”

季曉鷗把手心按在李美琴的手背上。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觸李美琴的皮膚。季曉鷗也是普通人,在此之前,她對“非典”這兩個字也有本能的恐懼,每次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曾經的非典患者,她都下意識想後退一步遠遠避開。直到今天,她才真切地明白,這個人群所面對的,不僅是肉體的痛苦,還有旁人的歧視與對未來的恐懼凝結而成的精神焦慮。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才是摧毀一個人的最大壓力。

“湛羽是個好孩子,他不會讓您失望的,一定不會。”季曉鷗語氣堅定,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李美琴。

要在一年後塵埃落定的時刻,季曉鷗回憶起這一天,她會發現就是這一天,她對這個名叫湛羽的男孩動了憐惜之心。

而女人一旦對另一個異性動了憐愛之情,無論他們的關系是情人、夫妻還是朋友,身為女性,便會在這段關系裏落盡下風,再也不可能客觀中立。

無論在世人眼裏,他是好還是壞。

第*章 6 有沒有人能?不離不棄跟著我

進入四月,天氣漸漸暖和了,蟄伏一冬的人們被陽光誘惑,戶外活動增多,“似水流年”終於熬過幾個月的淡季,生意熱乎起來,從店裏的美容師,到經常出入美容店的顧客,都已經習慣了每天趴在店門口的路虎。但有一天,每個人都覺得今天似乎少了點兒什麽。仔細一琢磨,原來那輛黑色的路虎,還有那個愛穿白襯衣的男人,都缺席了。

嚴謹去了天津,這是他不得已缺席的原因。

他名義上是“三分之一”的老板,實際上每個月來塘沽的機會並不多,除了每周一次點卯一樣的巡視,平時沒有大事不會輕易露面。店裏的員工一旦看見嚴謹現身,就知道準是什麽重要人物要來吃飯了,得趕緊打起精神認真對付。

“三分之一”占有地利之便,遠離市區,必要時船艙外舷梯一撤,獨立水中自成一國,沒有人多眼雜的煩擾,因此時不時會有神秘人物把這裏當作請客密談之地。來時多數輕車簡從,要多低調有多低調。這次上門的吃客,排場卻有些特別。

十幾個人進門,一水兒的黑西裝白襯衣,而打頭的那一位,黑風衣敞著懷,露出裏面白色的高領衫,頭皮剃得明光鋥亮,進了室內依舊不肯摘下墨鏡,無論說話、咳嗽,還是清嗓子,動靜都是大起大落、整出整入的做派,惹得一層的顧客都忘記了吃飯,只顧伸直了脖子瞧稀罕。

能弄出這麽特別的氣魄和排場的,沒有別人,正是嚴謹昔日的戰友,馮衛星馮老板。

嚴謹很不高興,因為他又見到了他不想見到的人,那位長得像中學老師一樣的黑社會老大——“小美人”。

馮衛星打招呼說帶人來吃飯,看著多年戰友和朋友的面子,嚴謹專門吩咐大廚好好伺候。可他沒提到“小美人”也來,對著這個人,嚴謹心裏甭提多別扭了。但再不爽,最終還是得礙著面子進包廂打招呼。

一進門,一大桌子的人,呼啦啦站起來十幾個,“嚴哥”長“謹哥”短,敬酒的、寒暄的、擁抱的,亂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