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燭夜

紀門多忠義,

二公名垂史;

狗子失人性,

官柳照樣青。

這是唐糖獨自進京途中聽來的巷尾童謠。藏頭四個字“紀二狗官”,罵的正是那紀府的二公子,紀理。

人生真是潮起潮落。

前天的這個時辰,唐糖還在琢磨這首詩有失工整,意思也未免以偏概全……然而這會兒,距今晨天不亮她敲開紀府大門還不滿六個時辰,她已然同這位紀二公子拜過了堂。

堂前喧鬧的喜宴猶未散去,詩文中這位臭名昭著的紀大人,身披朱喜袍、胸戴大紅花,尚在席面上應酬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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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方才打了一個盹,醒來滿頭滿臉的汗。她只得將腦袋上的紅蓋頭先扯了下來,茫然望望一旁裹了喜綢的床柱子,又低首瞧瞧身上艷紅簇新的喜服。

正是白晝最長的時節,黃昏裏幾乎沒有風,偶爾自窗外掠進一絲鮑汁花菇扣鵝掌以及鴻運化皮烤乳豬的香氣……難為紀府,如今宅中荒涼,人丁稀落,短短一天之內飛箋召客,竟能撐出這樣一個排場來。

唐糖聞得餓極,這身要命的累贅喜服一時居然怎都卸不下來,她只得負重依舊馱著,離了紀二少爺的東院,小心翼翼往西覓食。

她自然不敢往那東廚走,府中上下這會兒恐怕都奔堂前看熱鬧去了,她又憑記憶抄得小路,這一路幸得未曾撞見人。

唐糖其實並不指望什麽鵝掌乳豬,西院小廚房今日還能升起煙火已屬不易,難得籠屜裏還能搜到四塊她愛吃的小糖糕。

糕是熱的,她趁著尚無人來,迅速找到片幹凈荷葉裹上糖糕,抱著繞去房後頭吃。

紀府這些年變化不小,唯獨西院後頭這一大片荷塘依然舊時模樣。

滿池荷花,莖葉苕亭。

月亮細瘦如鉤,天邊三兩朵閑雲,慈悲地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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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籠下來的時候,高樹上的蟬聲依舊熱烈無比,穿紅袍戴紅花的紀理獨個往祖父的西院請過晚安,正打算去往東院,聽得守在祖父院前等候他的小廝神神秘秘顫聲喚他:“二爺,荷塘那邊……好像在鬧鬼!”

紀理淡掃一眼後院,不耐地斥道:“一派胡言。”

那小廝卻非引了他往後院走:“您仔細聽……”

紀理無奈隨他行了數步,側耳細聽,池中果然飄出個輕輕幽幽的女聲,似是在哼唱一首什麽歌。

他們已然身近荷塘,隱約可聞得半段歌詞:

“……砍柴小孩不要慌,日頭落了有月光,月光落了有星宿,星宿落了大天光……”

小廝抖著手舉高了紅紙燈籠,試圖照見那片芙蕖,自言自語:“如若不是鬼,難道是有人?”回頭卻見身畔的紀大人已然轉身走了,“誒,誒,二爺……”

小廝在後頭提燈籠小碎步追著走,紀大人頓下來,聲音冰涼淡漠:“你去,將少奶奶撈上來。”

“二少……奶奶?”小廝一時傻在半路,不過他很快再次叫喚起來,“二爺您聽,那聲音如何又……不見了。”

紀理無奈回轉身子,再次往那荷塘邊望去,荷塘裏並不見人,近處的水面隱隱飄著一片大紅衣料,上頭仿佛還嘟嘟冒著氣泡。

他緊走數步,待近了荷塘沿,親自蹲身,探手去撈那塊布,可他將將一觸著,那片東西卻忽地動了,一個圓乎乎的人頭刺溜打水下鉆出來,湯漉漉的小腦袋使勁一甩,甩了他一臉水珠子。

紀理立時起身退開兩步,十分嫌惡地伸手抹了把臉,沉聲道了句:“唐小姐,久違了。”

那沒眼色的小廝喚:“二爺啊,您看這都拜了堂,這稱呼是不是改……”

唐糖立在荷塘裏也不上岸,池水並不算淺,幾乎要齊了肩,她一邊抹著臉,一邊擡頭仰視岸旁那個胸戴大紅花的愚蠢家夥。她的黑亮漆眸此刻著實擠不出笑意,只望著那副清矍高瘦的身形,訕訕道:“紀大人也久違。天熱得慌,這池水沁涼舒適,我便下池子隨意泡了泡。”

紀理沒說話,只往微明微滅的燭火裏沉著臉審視她,唐糖隱約感知他的目光,竟是有些心虛:“紀大人這麽早就散了席?”

紀理只冷冷盯著她濕漉漉的腦袋,仍是半天未發一言。

小廝只好在旁打圓場:“不然二爺親自在這兒照應一會兒,容小的去抱條幹凈毯子來?”嬌滴滴的新媳婦,終歸是要寶貝寶貝的罷。

不想紀理忽從鼻子裏冷哼一聲,竟是擲袖而去。

小廝不知如何是好,緊跟其後追問:“二爺,這人……小的撈是不撈?”

紀理頓下步子,寒聲反問:“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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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估摸著人都走遠了,唐糖方從荷花池子裏躍起了身,一路擰著喜服上一汪汪的水,一路掉著水珠串子,小心沿著來路摸回去。

頭上一鉤孤月。

洗過澡換過潔凈衣衫,臨到躺下,這位臭名遠播的紀大人都未曾踏足新房一步。唐糖很有些犯愁這洞房之夜當如何過,既擔怕紀大人來,可他遲遲不來,她又覺心頭石頭未落,思前想後,索性踱出房門去打探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