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驚覺

無論如何,一個肯為完成自己丈夫的抱負而舍身赴死的女人,她的胸襟一定不會太小,一個能夠珍惜這樣的妻子,並且肯為著妻子兒女而放棄皇位的男人,他的宅心也不會太過陰險。

韓稷站出廊外,對著陰霾的天空看了片刻,背後就有腳步聲輕緩傳來。

他轉身回頭,微笑道:“嫂嫂沒事了?”

趙雋點點頭,走到院中梧桐樹下站定,說道:“承蒙你上次帶了茶葉茶具給我,若是不急著走,咱們喝兩杯?”

韓稷微笑:“沒到夜深時我也出不去。”

趙雋也笑了笑,與他同回了殿中。

整個碧泠宮都為趙雋所用,陸銘蘭已經由扶疏伴著去了隔壁側殿,屋裏只有石青永新,此外又來了位耳後有著豆大朱砂痣的太監叫做胡進,見得二人進來,遂立刻著石青下去端水煮茶。

韓稷在胡床這頭與趙雋對座,雖是簡陋,但所望之處皆被收拾得很幹凈,胡床上甚至還堆著兩只舊衣裳改制的大迎枕。這樣的樸素,反而讓人覺得十分親近。

“我其實並不想再踏足朝廷。”趙雋緩緩洗著茶具,說道:“可能在你看來,把這種話掛在嘴上多少有些矯情,畢竟我曾經離坐擁天下的那個位置那麽近。一個本可以擁有更多的人,在失去之後還能夠獲得,這是多麽難得。你可能還覺得,我還有些虛偽。”

“不會。”韓稷看著他將茶杯推到面前,說道:“我想我若是你,在親眼見著身邊那麽多人因自己而死之後,也不會再想碰這個位置。當然,如果我貪念再強一點。也許會。可是我想,使你真正拒絕我的提議的原因,不是因為枉死的人太多,而是你對我沒有足夠的信任。”

趙雋雙手扶膝,望著他,沒說話。

韓稷繼續道:“你如今的處境可謂壞到了極點,宮闈鬥爭是你的顧慮之一。其二。不管皇上怎麽處罰你,仍然改不掉你是趙家人的事實,你在朝野上下素有仁義口碑。但真正忠於你而你也信任的人卻已然所剩無幾。

“如今的大周政事抓在內閣手裏,軍權掌在四大國公府手裏,趙家皇族雖有名而無實權,你雖有一腔抱負。但在安寧侯、楚王以及皇後相繼而亡之後,你擔心即便是出宮也會成為我們的傀儡。

“你最不同於別的趙氏皇族的地方。是你心裏有天下,也有傲氣,你不會甘於做我們的傀儡。所以你寧願不要這個皇位,不來配合我。也要保持你廢太子最後的尊嚴。我說的是這樣嗎?”

水壺裏的水突突地發出聲音,趙雋凝望韓稷,仿若未聞。

“這幾年我聽說過你很多事。春闈巡場,捉拿安寧侯。行宮裏反制楚王和鄭王,而後是楚王枉死,我以為你還是我印象裏聰明但陽光的韓家小弟,但我如今越來越覺得,你並不只是會泡茶會下棋而已。話說到這份上,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們為什麽突然想要給陳王平反?”

韓稷目光灼灼,在燭光下揚唇,“我也早預備著你會有此一問,我只想問哥哥,您當年又是為什麽會想到要在先帝靈前寫下那麽一篇陳情的祭文呢?正如哥哥不相信我是全為了勛貴前途著想,同樣,我也不相信哥哥那篇祭文會是心血來潮而做。”

趙雋默語,目光在跳躍的燭光裏愈發幽黑。

屋裏一靜,窗外的香樟樹與梧桐沙沙的聲音便愈發清晰起來。

趙雋垂頭將開了有半日的水提起,緩緩斟入茶壺之中,說道:“我這一生失去的太多,愧對的人也太多,我已不能再對不起銘蘭。如果我上位之後帶給她的只有災難,而不是她所期望的天下能在我的手中回復清明,我沒有理由接受你們的遊說。”

韓稷揚唇:“哥哥的顧慮我十分理解。倘若我處在你的位置,說不定會更加謹慎。只是哥哥不知道可曾想過,如果我們要管束哥哥,何不趁此機會自己再推選出一位新君?

“這天下是陳王與趙家先烈們共同打下的,陳王過世多年,不可能再與趙家爭位,而勛貴與內閣都是打了那麽多年仗過來的,沒有人希望再起殺戳,如果不是皇上一意孤行,防人之心太重,不會令得人人自危,這世上之事,難道不是人敬我一尺,我便敬人一丈麽?

“有抱負的人不見得個個都想當皇帝,但哥哥你既然做了那麽多年準備,不當未免可惜。大周朝堂早該來番肅清了,誠然沒有哥哥我們也會扶持這江山安好下去,但哥哥若能加入,豈不比袖手旁觀來得更負責些麽?”

趙雋注視他片刻,垂眸沏了茶。

茶香很快彌漫在這小片空間。

韓稷端起茶來輕嗅了嗅,笑道:“雖然幾年不曾吃到哥哥泡的茶,如今品來,卻依舊與當年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