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張思芮白日裏開了槍,夜裏睡得就不□□穩,一開始她總能聽到槍聲,不其然的,斷斷續續的,響一聲,她就腳下一空,好不容易槍聲沒了,那些早就不再重要的前塵往事卻一股腦地冒出來,擾得她翻來覆去,睡不沉也醒不過來。

張思芮差點叫張三。她媽姚若沫是個文青,堅持大俗就是大雅,閨女落地,不由分說就要取名張三,堅持“張三”這個名字有種大隱隱於市的簡練豁達。她爸張琛聽著閨女恨不得喋血的啼哭,第一次沖著姚若沫皺眉。然而姚若沫眼睛一濕嘴角一耷拉,張琛的意見就不重要了。姚若沫最後大約也是可憐閨女哭得聲嘶力竭,隱隱像是未蔔先知的不同意,悻悻折了個中,張思芮就得了眼下這個乍一聽有點洋氣,但仔細一推敲依舊是“張三”的大名。

張思芮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張琛沒了。

——張琛是個刑警,追捕嫌犯時出了車禍。嫌犯的同夥開車撞的。

姚若沫帶著張思芮緊趕慢趕去了滇省,卻依舊沒能見到張琛最後一面。

張思芮至今仍記得姚若沫的哭聲,明明老以文青自居,在家動不動就跟張琛和張思芮矯情,把兩父女支使得團團轉,哭起來卻跟打雷似的,震得張思芮心慌。

張思芮高二服從學校的安排開始住校,一個月回家兩天。

頭兩次回家,姚若沫都做了一大桌子菜慰勞她,問她住學校好不好、有沒有什麽地方不習慣、學習跟不跟得上、住宿條件怎麽樣、食堂夥食怎麽樣。張思芮習慣了盡量不給姚若沫增加心理負擔,雖然群居生活並不算好,卻一律回復很好、沒什麽不習慣的、跟得上、宿舍有獨立衛生間、也有熱水、飯也好。

第三次回家,沒有飯菜,沒有強打精神的姚若沫,只有一具剛剛斷氣的屍體——姚若沫長年抑郁,她在張琛驟然離世後咬牙強撐七年,終於到了極限。

張思芮的哭聲跟姚若沫不同,姚若沫哭得像打雷,震得人耳膜疼,張思芮哭得你不貼著她的嘴巴都不知道她有沒有出聲。

張思芮有個年逾古稀的姥姥和一個軟面團的舅舅。兩人都鎮不住陰陽怪氣的舅媽劉瀟——一個單靠一張嘴就把姚家上下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小婦人。

張思芮喪事過後站墻角沉默著聽了一耳朵,一點也沒給舅媽留臉,低聲而絕決地道:我不跟你們過,也拖累不著你們,就不聽你指桑罵槐了。

劉瀟鬧了個大紅臉,臨走非常沒有公德地一口唾到地上,表示一輩子不再搭理張思芮個“不知好歹的狗東西”。

姥姥原本指望張思芮嘴巴甜些討好下兒媳婦,兩家將就著並一家過,結果張思芮反其道而行,當著所有遠親近鄰給兒媳婦得罪了個徹底。老太太眼看回天無力,含著淚,哀哀哼唧著,也走了。

大家全部離開後,張思芮抓起毛衣一角粗魯一抹臉,落鎖,睡覺。

姚若沫罹患抑郁症七年,中間自殺過兩次,最後都靠自己醒悟自救成功——大約終究是放不下跟她一樣孤零零的張思芮。張思芮收拾姚若沫的衣物的時候,翻到了姚若沫的日記,雖說是日記,但讀來更像是她寫給張思芮的信。

姚若沫形容自己每一天都過得比前一天難。她以前是個特別樂觀的人,總是懷揣著最大的善意看待周遭的一草一木,有一顆比別人都柔軟和易被觸碰的心。但張琛驟然離世,給她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她熬不過去。她也看了心理醫生,也吃了四年的藥,但就是不行。她總感覺胸口壓了座石山,她總是有揮之不去的疲倦感和窒息感,她越來越悲觀厭世,她甚至開始感覺,生而為人,最大的運氣就是早亡。

姚若沫在這本有意訣別的日記裏,不遺余力地誇贊張思芮。她原來總說張思芮仿像張琛,是個榆木腦袋,兩巴掌打不出來個屁。但在日記裏卻轉而誇張思芮善良、勇敢、堅定、赤誠、踏實。她堅信張思芮能比她走得更遠、看得更多、活得更漂亮。

姚若沫的葬禮過後,張思芮重新回到學校上課。她上課看著黑板、看著卷子,下課看著追逐打鬧的同學、看著左前方的垃圾桶,回宿舍看著室友幫忙帶回來的炒飯、看著桌子底下她沒來得及洗的床單,感覺生活好像並沒有什麽不同。然而偶爾夜裏輾轉醒來,看著窗外高樓的輪廓,看著寂寥的月亮,又感覺生活面目全非,要不抓住點什麽,就要一腳踩空萬劫不復了。

早上六點半不太悅耳的鬧鈴把張思芮拉出了潮濕逼仄的夢境——張思芮前一晚寫報告寫到一點,只睡了五個小時。

有一通周小年的未讀信息,是提醒她今天一定不要遲到,最好化個蒼白一些的妝,給不得不替他們奔走的路局看看,他們昨天一天連續趕兩個場——抓住一個盜竊犯,擊斃一個殺人犯——連軸轉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