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霍蔚深夜十一點半出發的,路上風雪太大,車速不得不一降再降,至在晉市出口下高速,剛好淩晨三點。霍蔚開著導航半個小時後來到晉市市局。張思芮前天睡覺前跟他短暫視頻了五分鐘,他知道她住在市局附近的招待所,但這附近招待所實在太多,根本沒法分辨出是哪一個。他在簌簌下著雪的長街上漫無目的地開著車,不知道應該停在哪裏。正仿徨著,前面突然躥出了一抹深黃,那人遠遠站著,伸長了胳膊做出攔路打劫的樣子。

霍蔚下車沒等張思芮調侃或抱怨,就抓她過來緊緊摟住了。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焦慮症在見到她的一刹那就發作了,心跳如鼓,心率不齊,胸口悶得就像正在被淹死,且倏地躥起了一身汗,後背、頸側、掌心……哪裏都是汗,似乎就連眼眶裏都濕乎乎的。

張思芮感覺霍蔚越來越重,好像就要虛脫昏倒,她正考慮要不要展現一下自己的女友力背起他回去,就被他推開了,跟著,他按著車頭彎腰嘔吐起來。她愣了下,有點猶豫地上前輕輕給他拍背。

——她自己去網上詳細查了焦慮症,也咨詢了醫生,他的情況看起來不像是他之前說的“輕度的”。

然而張思芮到底不是個溫柔的性子,原本只是輕輕拍背,結果看著路上厚厚的積雪和積雪上唯一的車轍,那力道就不由得重了,她有些不是滋味地道:“你到底在想什麽,這麽大的雪,你心臟又不好,出什麽事兒怎麽辦?”

霍蔚捉住她的胳膊扔下去,晚餐沒吃什麽,眼下就也吐不出什麽,卻依舊沒有直起身,只微微喘息著,道:“你撒謊只是個詐騙犯,沒什麽危險,你也沒接我電話,張思芮……都是你的錯。”

張思芮頓了頓,霍蔚憤懣的“都是你的錯”聽起來像個任性的高中生,雖然高中兩人在一起時,其實是她比較任性。

她看他情緒上來了,也不做沒意義的指責和辯解了,忙不叠地一味道歉,就像個粗手笨腳哄嬌妻的大老爺們。

“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

霍蔚給這種一副“我不跟你計較”的“認錯”態度氣得頭暈眼花。

路燈仿佛也懼了這樣極寒的天氣,燈光看著竟比往日裏稀薄了些,風不知何時停了,只剩下雪紛紛揚揚下著。街上安靜得仿佛世界上就剩下他們兩個。張思芮過了那個極限,也就不困了,霍蔚也是如此,兩人便不急著進門,靠著車站著。張思芮解了自己的圍巾,原本是要給霍蔚圍上的,但霍蔚順著她的力道一低頭,她就起了壞心思,踮起腳在他臉頰上狠狠一啃,差點給他啃出牙印。

“你是狗麽?”霍蔚擦掉她的口水。

“我給你叫兩聲?”

“……”

“你說如果剛好這街道兩邊的樓裏有你的粉絲,剛好你的粉絲這個點兒起夜,迷迷瞪瞪往窗外街上看了一眼……”

“如果有人來問我就承認。”

“大疆靠你賺錢的,能準你痛快承認?”

“大疆不管。”

“抱歉,我忘了,顧聞是你表哥。”

“……”

張思芮個高腿長,用袖子把車前蓋上的落雪一掃就坐上去了,而霍蔚卻只能站著,只有這樣,身體上的那些不適才能有所緩解。她看著他垂在身側微微顫抖的小臂,伸手拽過來,輕輕給他捋著。她不知道焦慮症的“瀕死感”是什麽感覺,他的面色在昏黃的路燈下看著蒼白如紙,她想應該是極不好受的。

張思芮緩緩道:“霍蔚,我看得出來你是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在這種惡劣的天氣裏開夜車來的。你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你害怕什麽?”

霍蔚抿直了唇角,有些抗拒,但大約是長期一個人戰鬥,他也感覺精疲力盡了,遂慢慢道:“我以前找不到你,總懷疑你是不是已經死了。我大三就開始接戲,第一部戲話題度就很高,你不可能不知道,怎麽你不來找我?我使勁兒打磨演技,在顧聞的牽線下,跟各位名導合作,很快就爬到了大疆最高點,哪裏都有我的海報,怎麽你還不來找我?”

“你在影視城開槍,照片被人傳到網上,我終於找到了你。你看,是我找到了你,而不是你找到了我。你並不想找我的。我不安心……所以如果突然聯系不上你,我就會很慌張,我總是害怕哪天跟你吃完一頓飯就是最後一次見面,跟你打完一次電話就是最後一次聽見你的聲音。”

張思芮聞言微微瞠大眼睛張口結舌。

霍蔚從未向人剖白過自己,實在不習慣,他有些難堪地笑了笑,轉身去取車裏的保溫杯。但他出門匆忙,哪裏記得要往保溫杯裏蓄水。大雪花越來越密,即便他站得距離張思芮這樣近,不足一米,卻還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慢慢放回保溫杯,突然惦記起明天的工作,他想,她沒事兒就好,他應該要走了,其實一切都可以慢慢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