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騎獸之勢(第4/8頁)

淡淡的上弦月下,這些東西的影子濃濃淡淡地罩住了殿門外的白玉台階和蓮池。

五月天氣,天德殿的蓮池中竟然有大朵的紅白蓮花盛放,楊堅定睛細看時才發現,這些亭亭盛開的蓮花,是宮女們用名貴細致的絲絹精心紮出來的,花姿、花形和花色各異,看起來生動極了。

伽羅說得沒錯,宇文赟是個過於任性的一直沒有長大的孩子,他的悲劇在於,這個王國和這些大臣,總是恭順地服從著他恣肆而狂野的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楊堅才信步走上了空無一人的遊廊,他的長方臉被長須遮擋了一大半,看不出那神情是悲哀還是緊張。

緊隨他進來的李圓通,在很遠的地方注視著自己的主公。

他剛剛奉夫人之命,趕在楊堅入宮前送來一封上著火漆的信,主公沒有急著打開它,而是輕輕地揣入了自己的胸前。此刻,年近四旬的楊堅,站在天德殿闃靜的廊下,似乎遲遲不想進去。

表面上一派從容的楊堅,心裏卻正在風起雲湧。

這就是他和伽羅窺伺了二十多年的機會麽?

不知道為什麽,楊堅忽然有點手腳發抖,不,伽羅,我從不曾有這樣的野心,我自幼心如止水,相貌雖然威嚴,其實並沒有多麽廣闊的心胸和抱負,更沒有高颎那麽多令人贊嘆驚訝的念頭。

從小生長在軍營的我只知道,唯有不斷建立戰功、攻克城池,才能得到封爵,才能顯耀祖宗,這是我父親教我的。

般若寺的明遠大師雖然不斷地向我說過:“你來處非俗,只怕是魏室子孫轉世……”就算真是拓跋家的兒孫又如何?多少拓跋氏兒孫,被權臣們推上皇位當傀儡,又被隨意毒殺,我在朝為官多年,看夠了皇位上的血和變幻。

我一直樂於享受清靜無為的生活,沙場百戰,我的心早已粗糙而倦怠,我甚至失去了對政事的熱衷,也失去了對獨孤信大人“一統九州”夢想的向往。

我只想攜著你的手,坐在我們種滿白楊樹的府院裏,看那些英氣勃勃的兒子們長大成人。

他們一個個看起來是那樣優秀而且手足情長,出身將族的他們,像小老虎一樣強壯,精於騎射,熱愛談論兵事,他們都是天生的大將。

我答應過你,這輩子誓不生異母之子,因此從結發至今,我的視線從不曾旁移向第二個女人。

可是伽羅,為什麽你不能滿足於這一切?

你即將年滿四十,成為一個半老的婦人,卻仍然會在獨孤信的忌日裏手撫那柄彎月寶刀,淚流不止,二十多年的塵埃積累,再深的血跡也消失了蹤影,而你卻從不肯忘記。

我曾向你說,此際宇文家都是孤兒寡婦,若忠心佐輔,可以成就楊家忠義保國的赫赫名聲,傳布四野,而你卻鄙夷地答道:“那羅延,別相信那些忠君愛國的聖人曰,我爹就是死在這上頭。宇文家的天下,來之不義,便應當受到不義的回報。”

楊堅疲倦地扶住身邊的欄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面對天德殿裏女兒信任的眼神。

總有一天她會發現,他是個充滿機心和欺詐的父親,他利用了女兒去換取權力、地位、富貴,他利用了女兒去控制這個日漸衰弱的宇文家。

遍布天德殿四周的雄雞,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早晨。在表面上一片沉靜的天德殿裏,以瘋狂著稱的帝王宇文赟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借著天邊微明的曙色,楊堅探手入懷,取出那封紙質精良的信函,伽羅很少舍得用這麽好的紙,因此更讓楊堅感覺了這封信件的沉重。

疊成四疊的信紙上,是伽羅那頗具秀骨清相的字體,莊重而沉著:

那羅延:

大事已然,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勉之!

伽羅頓首

這封簡短無比的信,立刻讓楊堅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讓他感覺了自己猶豫得如此可笑,苦心經營了二十年,他不就是為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時刻麽?

就算他此刻停手,又有誰肯相信他的清白?

不要說別人,就連楊堅自己也不相信。

二十年來,李圓通來往邊塞,冒著苦寒風霜與突厥大規模互市,而那些盈利所得,楊堅卻全用來了交通大臣,還有他在秦州舊部裏的市恩買惠,送女兒入宮為後,與宇文赟的寵臣鄭譯重敘同學情,收高颎、李德林兩個以智謀聞名的大臣為自己左膀右臂……在做過了這一切後,他還想重拾忠君報國的臣綱麽?

不,明遠大師早在他少年時就曾贊嘆過:那羅延,你天生有著帝王的威嚴。

北周宣帝宇文赟生前,對哪位叔叔都不放心,殺了齊王宇文憲後,他又將趙王宇文招、越王宇文盛、滕王宇文逌等五位王叔全都打發到外州去任總管,在外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