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栗園春色

細雨在臨光殿的外面不疾不徐地飄著,隔著一層白霧般的春雨,院落裏的梨花顯得格外朦朧清麗。

伽羅驅散了身邊的侍女,獨自坐在殿下,一只皮膚略顯松弛的手,按著桌上的那柄彎月形寶刀。

今天是獨孤信的忌日,她剛剛和眾兄弟從般若寺吊祭歸來,盡管時間過去了三十年,但這把刀上的血色,仍然帶著當年飛濺出來的痕跡,獨孤伽羅從不擦拭這刀頭的血跡,所以每一次拔刀出鞘時,都忍不住悲從中來。

女兒已經入住了正陽宮臨光殿,將宇文家的不義子孫們殺得一個都不留,而做過了這一切後,女兒才覺得失落……

就算是顛覆了一個王朝,就算是一統了長江南北,又能如何?

那鬢發花白、愛女兒如性命的老父再也無法復生,更無法目睹他的愛女做出這一番赫赫業績。

一股像從地溝裏泛出的惡臭氣味,被潮濕的風吹進簾內。

伽羅厭惡地皺起了眉頭,從她有記憶時起,這股惡臭味就在年久失修的長安城中縈繞不去,如今她年過四旬,已經無法忍受這越來越濃的惡臭味,這氣味居然隔著重重宮墻都能飄散進來。

是否該接受高颎和李德林的諫議,將這座長安城重修一下呢?伽羅拭去眼角的冷淚,將彎月寶刀留在桌上,負手攀住殿前的簾鉤,沉思起來。

這座長安城,並非真正的西漢長安城,而是由前秦苻家在古長安舊址上草草建成的,前秦的王公貴族都是來自天水郡的氐族人,開化未久,哪裏懂得什麽築城之道?

因此這座城池的街道狹窄彎曲,毫無帝京的風采,下水溝壑又深又窄,不便疏浚,自宇文泰定都長安時起,城中就惡臭不散,令人聞之欲嘔。

但凡有點余財的人家,和西域來的那些巨商大賈,都在城外買宅定居,城裏只剩下兩種人:貧民小戶與王公大臣,貧民沒錢買城外的房子,王公們是為了上朝方便,不得不擠在長安城。

重修?

不,伽羅沒有興趣,不要說這種重修是白費力氣,就算工程不大,伽羅也不會同意,這座城裏留下了她太多痛苦的記憶,父親功高不賞、無辜被害,自己又隱忍多年,才以權謀和屠戮奪走宇文家的皇位,所有的回憶都是那樣不堪,那樣血色淋漓。

伽羅只希望離這裏越遠越好,今天從般若寺回來的路上,她遙望城門,滿心都是厭憎。

簾外,忽然遠遠傳來了晚鐘的聲音,這是長安的幾座大寺在做功課。

萬善尼寺的尼姑越來越多了,北周的四個皇後、無數妃嬪和北齊的後妃、王孫們,前兩年都已落發為尼,往青燈古佛邊清修去了。

而從小篤信佛教的楊堅,剛剛在半年前下詔,準許北朝的百姓隨意出家,但這些出家人並不減賦稅,他們交的錢都要拿去建造佛像。

前些天,伽羅剛聽得李圓通秘報,說民間印的佛書比印的《六經》多了幾十上百倍,伽羅當時只覺得一怔。

她雖然也懺心禮佛,卻不覺得這樣村村修廟、山山建寺有什麽用處,相反,她憂心忡忡,有了更深一層的擔心。

夜色終於落了下來,雨聲也漸漸密了,侍女在廊下稟報道:“聖上,太子殿下求見。”

一個月來,楊勇已經連著八九次被關在了臨光殿的門外,此刻的伽羅仍然毫不心軟,她帶著幾分冷淡的神情吩咐道:“對他說,皇上出宮打獵去了。”

“太子殿下說,他只想拜見皇後。”那侍女小心翼翼地答道。

伽羅停頓了片刻,冷冷地答道:“本宮正在批折子,無暇見他。”

那侍女悄然擡了擡眼睛,還未答話,一個痛苦的聲音已經在潮濕的落花繽紛的回廊上響起來:“母後,兒臣就算有萬死之罪,母後也該準許兒臣先開口分辯。”

來的人正是伽羅的長子楊勇。

在楊堅的五個兒子,就數楊勇相貌最平凡,他遠不如四位弟弟相貌俊美,既沒有二弟楊廣的貌若天人和四弟楊秀的英氣勃勃,更沒有三弟楊俊的超然飄逸和老五楊諒的風度翩翩。

楊勇一眼看上去,不像是帶兵打過仗的大將,而像是個寒窗苦讀多年的青年書生,他眉宇間凝著一股書卷氣,高颎曾數次誇他“寬仁和厚、典雅出群”,而伽羅覺得,高颎未免過於吹捧楊勇了。

說起文才,晉王楊廣遠勝過楊勇,楊廣的詩文早已在北朝境內到處流傳;楊勇卻永遠只能寫些四平八穩、風骨平平的文賦。論起武幹,三子秦王楊俊精通水戰、野戰、攻城,戰術精妙多變,北禦突厥多年,突厥人聽到他名字都膽戰心驚;四子蜀王楊秀驍勇,有“項羽再世”之稱;次子晉王楊廣更是深通兵法、擅長布陣。楊勇除了是個長子外,還有哪一點比他的弟弟們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