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亙永不離(第4/9頁)

“唔?”伽羅用眼神鼓勵他講下去。

“聽說出兵突厥前,獨孤公就大力反對,但父皇仍堅持派兵出塞,獨孤公既然心存不戰之志,這無功而返……”楊廣故意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自己富有煽惑力的說辭。

從小時候起,楊廣就不喜歡高颎,高颎的眼神看起來那樣銳利而富洞察力,似乎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能被他瞧出後面藏著的企圖,誰能喜歡這種先知模樣的臣子?

而且,多年來,高颎一直傾力幫扶著楊勇,從沒對自己報以顏色。

當年平陳時,楊廣身為三軍統帥,僅僅想留下張麗華一條性命,也被高颎無情地拒絕了,他竟然殺了那個世間少有的絕色女子,讓楊廣足足心痛郁悶了幾個月。

像這樣的臣下,就算他再正直再有才能也不行,何況,高颎幫著楊勇,多半還是看在了兒女親家的情分上,哪裏就稱得上剛直了?

伽羅沉默不語,心下卻十分同意楊廣的看法。

高颎的確曾在朝議時力拒出兵,聽漢王楊諒說,高颎在塞外行軍時,每天走不到五十裏,行軍這樣緩慢,突厥自然有充足的時間做好戰備,當年衛青和霍去病之所以能大敗匈奴,就是仗著一個輕車簡從、日夜急行軍……高颎卻會說什麽時勢已移、只有穩紮穩打才是平胡之道,真是荒謬。

楊廣小心地察看著伽羅的神情,他知道,僅憑出塞無功這一點,他還無法動搖高颎在母後心目中的地位,高颎這幾十年來為大隋建下的功勞實在是太多了,多得令楊堅和伽羅怎麽賞賜他都不為過。

因此楊廣沉默片刻後,又開口說道:“說起來,獨孤公的這份才幹也還是難得。母後,去年父皇離宮出走,獨孤公和楊素同時追上了父皇,父皇落淚不止,說他在宮中行止不得自由,不管楊素如何勸,父皇都不肯回宮,倒還是獨孤公最懂父皇的心,只說了一句話,便令父皇回心轉意。”

哦?這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高颎不是說楊堅那天並沒有什麽異常,見了兩個追趕來的宰相,就跟著回宮了麽?那天晚上,在文思殿的酒宴上,伽羅與楊堅都沒有再提舊事,互相客氣得有些過分,就像是兩個陌生人。

“他是怎麽勸你父皇的?”伽羅若不經意地問道。

“獨孤公說……陛下豈能以一婦人而輕天下?”楊廣低頭答道。

他從眼角觀察著母親的表情,天知道,自己並沒有篡改高颎的原話,恐怕就是高颎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天他所說的“一婦人”,到底是尉遲綠萼這種微不足道的侍女,還是獨孤伽羅這位隔屏聽政二十年的皇後。

“一婦人?”伽羅終於雙眉倒豎了,她笑得有點古怪,“豈能以一婦人而輕天下?呵,獨孤公說得真好,難怪你父皇一聽便不生氣了……”

將近正午,浩蕩的春風在殿外潮湧般鼓動著、流漾著,伽羅忽地想起了高颎在那夜的表白,是,他說章姬長得很像她,也許,相貌與年輕時的伽羅酷似、卻既不讀書又無野心的章姬,才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女人罷?自己和高颎認識了一輩子,直到今天,她才算領教了深藏在高颎心底的輕蔑和嘲笑。

一婦人……自己這個婦人,已經做了令須眉男兒都要自愧莫及的大事,卻仍然會得到這平淡無奇的字眼下隱藏著的蔑視!

就憑著楊堅這個相貌威嚴、才幹平平的男人,他能夠奪取北周的天下,能夠一統分崩三百年的神州麽?

號稱有“輔國之才”的高颎,不靠了她當年的大力舉薦,和這些年的另眼相看,只怕早成了皓首窮經的腐儒、老死幕下的清客,如何能這樣登堂入閣、成為令天下男兒羨慕崇敬的一代名相?又如何能一酬懷抱,建下這份永志青史的功名事業?

“一婦人”,這就是高颎給自己的回報,這就是一向謹小慎微、善於自我掩飾的高颎對獨孤伽羅的真實看法。

楊廣注意到伽羅的手指微顫,對於一向鎮定從容的母後,這代表著怎樣的怒氣,他不能了解。

楊廣並不打算刺激自己的母後,但他卻不能不撼動高颎在母後心中的地位,高颎一日不除,楊廣就一日不能入主東宮,而母後和高颎長達五十多年的情誼,豈是容易消散的?

楊廣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倚在殿窗前的伽羅,心底感受到的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巨大無邊的悲涼。

她青春時代的最後一抹亮色,就這樣淡去了……人生還有多少東西禁得起風雨和歲月消磨?

去仁壽宮的車駕已經備好,陪行的李圓通也在宮門前等候了,楊堅卻默默地回過頭來,注視著獨坐在燈影深處的伽羅。

“朕……明天就回來。”他明了她的痛苦,但這一切能怪他麽?幾十年來,他從沒為自己活過一回,來日無多,伽羅,你應該最知道我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