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冬雨長安

離劉啟在溫室殿裏發出怒吼的那天,不過一個多月時間,前元七年的正月,廢太子劉榮從長樂宮的東宮搬了出來,那一天,也是他母親栗姬出殯的日子。

這仍舊是個壞天氣,雖然沒有下雨,但天空陰沉沉的,北風在長街上呼嘯,地上泥濘潮濕,落滿了白色的紙錢。

杠夫們擡著栗姬的棺木,在長街上艱難地走著。

出殯的隊伍後面,跟著的是兩位騎馬的皇子。他們是河間王劉德,和廢太子劉榮——他現在已經被廢為臨江王了,兩個年輕的皇子神情悲傷而木然,眼神空洞,顯出一種對命運的逆來順受。

隊伍並不壯觀,送葬的人群還不到一百人,路上顯得十分冷清,只有些百姓在街肆前駐足觀看。那從前炙手可熱、勢傾天下的女人、未來的皇太後,就這樣一落千丈、離奇地死去了嗎?長安的百姓們,似乎還無法接受這個古怪的結局。

宮廷中的女人紛紛傳說,栗姬是瘋癲而死的,那是她被打入冷宮的第十天。

死時,她身邊只有一名中年侍婢,跟隨在她身邊多年的長樂宮侍婢,含著淚收殮了栗姬。在栗姬雪白的左胳膊上,中年侍婢數出了二十二個帶血的“恨”字,這是栗姬臨死前用黃金長簪刻下的。一個自幼嬌生慣養的女人,要有多大的痛苦和絕望,才能自殘到這個地步呵!

送葬隊伍出了南門,要去霸陵邊的皇姬墓群入葬,劉啟深深憎恨著狂熱迷戀權位的栗姬,命人將她葬得離自己的陽陵越遠越好,他不願與一個瘋狂的老婦在地下相遇,他更不明白從前清秀可愛的栗姬,這些年來怎麽會一步步走得這麽遠。

那天,太子被廢之後,栗姬像瘋了一樣闖入劉啟的寢宮,持刀在劉啟面前以自殺相威脅。劉啟第一次發現,三十七歲的栗姬,原來已經這麽老,這麽難看,這麽令人作嘔。

當夜,栗姬被責令搬出長樂宮西殿,遷入遠在一隅的冷宮,並被廢去了夫人的名分。

從那一天起,她咆哮著,痛哭著,時而嬌媚地唱歌,時而淒然地大笑,時而低喚著太子榮的名字,時而詬罵著陷害她的敵人,時而怨恨著劉啟的寡情薄義。她不飲不食,常常在尿溺中起居,很快就肮臟醜陋得不堪入目了。

這些,都是擁著更年輕的妃子在殿上喜氣洋洋地喝酒的劉啟所無法聽見的。

冰冷的北風掠過這支人數稀疏的隊伍,幽暗的天空下,兩位已經失勢的年輕親王沉默地在馬背上搖晃著,他們的眼睛裏沒有淚水,卻有著惶恐。

聯名大臣進獻奏章之事,劉榮從不知曉,一直被蒙在鼓裏,而栗姬心地直率,看來也絕非她暗地所為。所以直到現在,他們還不知道,那不知名的隱秘的敵人,到底是誰,更無法拿出適當的對策來。

這敵人是如此深藏不露而料事如神,他到底是哪家的門客、哪家外戚的謀士?

盡管門客三千,可誰有這個才幹,能夠為他們清楚地分剖宮裏的事務呢?進退無據的臨江王——從前的太子榮,只覺得皇宮裏到處都陰森森的,充滿了巨大的黑影。

“報,前面有一處路祭。”侍衛跪在地下回報。

“是哪位親王?”臨江王劉榮翻身下了馬,問道。

他茫然地向前方望去,只看見一片巨大的雪白孝幡高懸著,隨風翻卷,孝幡下,是一處精心紮好的孝棚。

“是陽信公主。”

“哦?”臨江王劉榮的眼睛裏,泛起了感激的淚水,扭頭向弟弟河間王劉德說道,“這麽多皇子皇女中,只有陽信一個人有肝膽,能在我們落魄失勢的時候,還敢在城外設路祭,盡一份心意,二弟,我們過去。”

在這個人情涼薄的世間,陽信公主的舉動的確是最好的撫慰了,為人沉默、只會埋頭在書本中的河間王,也被打動了,他點頭誇贊道:“難怪很多人都說陽信公主最講義氣,說她的本事氣量,都不在須眉男兒之下。聽說在宮廷外頭,人家還送了她一個雅號,叫作‘女孟嘗’。”

兄弟二人走近祭棚,只見陽信公主身穿縞素、面容悲淒,行著大禮,跪伏在祭棚門前。

“陽信。”臨江王劉榮低喚一聲。

“大哥!”她換用了這個宮中從沒有人喊過的親熱的稱呼,含悲勸道,“請節哀順變。”

臨江王壓抑已久的眼淚奪眶而出,這麽多天來,這還是他感受到的唯一一份來自後宮的親情。

其他的那些皇妃皇子們,對於栗姬的死和太子被廢,多多少少有些幸災樂禍,誰讓他們母子三人從前太得意了,占盡了皇恩雨露呢?

在落雨的泥濘不堪的路邊,兩位親王拜倒在地,與陽信公主相對痛哭起來。

陽信公主一路膝行至栗姬的棺木前,撫棺嘆道:“栗娘!可嘆你的傾國之貌,從此就將化為泥塵,可嘆兩位王爺仍在弱冠,仍需要母親的關懷,你就已經撒手人間!茲後人生漫漫,誰能給他們以母親般的溫暖?人世多變,宮中風雲詭異,栗娘,你雖然性格明朗大方,敢怒敢言,但心地簡單,怎麽能是別人的對手?栗娘,你從前是齊地的第一美女,因此被選入宮來,受皇恩二十年,未料結局會這般淒涼慘淡!紅顏薄命,古今同嘆,栗娘,陽信為你慟哭棺前,願你此去,能夠得到真正的平靜……”